听风堂主
何老师是“知识青年”,从县城下放来的。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他教我们的体育课。五年级,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学校突然抓教学得很紧,他教我们的语文。后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邓小平,何老师从记忆中暂消失。应该是回县城去了。
何老师长得很矮,粗粗壮壮的,一脸横肉。特别是一对眼睛,有些向外突出,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实际上,他对学生还算随和,没有什么老师架子,爱和我们打成一片。学校在四队,四、五、六队甚至车落湖边八、九、十队的大伢们(青年)、小伢们(少年),月色好的晚上,都喜欢聚到学校里去玩。何老师,还有他一个从县城下放来的同伴,也是当老师的,就住在学校里。我们小伢们在一起,无非追追闹闹,何老师他们都是十八九岁,与村里同龄人在一起,会说些什么,玩些什么呢?二十年后再来猜度,完全无从着手。
很多时候,我们大伢们小伢们也混在一起,到藕池河岸边的树林中,收割后干枯的稻田里,胜利渠大路上,乱窜。何老师喜欢指使我们小伢们到自家菜园里,掐些大蒜苗的叶子,分成一段一段给大家。大家将蒜叶半边的叶肉去掉,只留一半薄薄的叶皮,含在口里,鼓起腮帮,叽叽呜呜地吹。我们一路浩浩荡荡地涌过,除踢踢踏踏混乱的脚步声令人讨厌外,蒜叶皮在我们吹出的气流冲击下发出的声音,更是令从来都静谧安详的夜晚烦躁不安。牛和狗总是愤怒地大声抗议。
在学校外面,何老师确实很凶,好打架。一是他们在石农的一帮知识青年,与其它大队的知识青年打,打得头破血流。二是与本大队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玩的青年打,而且动不动就拿出刀子来,朝人的头上、脸上砍。我家附近倪家屋里的三爹的儿子结婚,当期那天晚上,大家都去看新娘,洞房里被挤得水泄不通。何老师与另一个知青老师也去了,大呼小叫的。大约是闹洞房过了火,与新郎在新房里吵了起来。我亲眼看见何老师两眼一鼓,首先出拳,一下就把新郎眼眶打青了。新郎常年在地里劳动,论力气,何老师他们两个哪里是对手呢?所以也没讨到好,被新郎狠狠揍了几下。何老师立即就将我们很少看到的,有木柄的三刃刮刀拨了出来。新房里看热闹的人吓得赶紧朝外逃。三爹惊惶失措地挤进新房,一下跪在何老师面前。公公进儿子的洞房,犯大忌的啊。又有吃喜酒的大队干部和三爹家至亲赶进去说好话,事情才平息下来。大队其它知青闻讯又赶了来,三爹家只好专门为知青们安排了一桌酒席,新郎还过去敬了酒赔了礼。
何老师的书也教得不好,上课的时候喜欢在黑板上写白字。有个同学胆子大,当场指了出来,他一下就翻了脸:“你妈的X,你比老子还行些?老子不教哒,你来教。”接着讲课,还是气不平,讲了两句,他又车转身来,指着那个同学:“妈的你跟小荣提草鞋人家小荣要不要?人家没说你说你妈的个么子X?你跟老子滚出去,老子教你不好哒。”硬逼着那个同学出了教室。后来李老师到我家去,我把这事告诉他和我的父母。父母说:“你各人心里晓得他讲错哒就行哒,先生比学生不行些?”李老师一笑:“恁个姓何的伢儿,说起来还是县里学校毕业的初中生咧,确实也太差劲哒。书一好些生字他各人不认得,音拼音都音不好,音些汉字,好笑死人哒。”
我家里仍有些巴结他。对我的所有老师,父母都如此,无非是想他们多教一点知识给我。父母常派我给他和另一个知青老师送一些菜园子的蔬菜去,大队里不少成绩好些的学生家长,也这样做。父母说:“一个男伢儿不在父母界近,吃的喝的要自己搞,也可怜巴沙的。”何老师他们实在没菜吃,也开口找学生要。他们找的学生,也是成绩好一些的。这是看得起呢。
何老师对我真的不错。这与我早已是学校很多方面的标兵有关。期末考试,上午考语文,下午考算术。算术考试我早早交了卷,准备钻到哪里去玩,被何老师叫住:“小荣,过来。”“何老师。”“妈的你的语文考哒九十六分咧伙计,又是第一名。”他竖起大拇指对我一伸,“厉害。”又问:“喂,算术打不打得到九十分?”我想了一下:“看打不打得到一百分。”他笑起来:“唉哟,妈的你的小毛几毛巴还越捞越硬哒。”第二天早晨到校时,何老师端着饭碗在校门口等我,他把我叫到他的寝室:“小毛几毛巴还真的打了一百分咧。妈的你要是生在县城里头,老师又行,读书还得了哇。老子读书的时候太好玩哒咧。”然后变换了语调,一本正经地:“小荣,告诉你哇,县一中好大一个院子,光教室就是长长的一栋两层楼房,实验室有好多仪器。小学毕业后,一定要考到公社中学读初中,再考到一中读高中,那才有味。”另一个知青老师在一旁说:“恁不容易呀。在一个大队小学拨尖,在全县那么多大队的学生中还能不能拨尖,很难说的。”何老师说:“他考试的成绩在恁里。小荣,好生读书,跟你爷妈、跟你们石农大队争口气。”
我后来高中还真是在一中毕业的,可惜在一中毕业也没什么出息,没能为我父母、为我们石农大队争气。高中毕业后,我在荆州古城上了两年卫校,回石首分配在小河公社卫生院当防疫医生。小河公社当时是石首最落后的地方,夹在长江航道与长江故道之间,从县城到那里每天只有一班船去,一班船来。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没有后台,分配时当然只有任卫生局的老爷们拨拉了。没想到,在小河我碰到几年不见的何老师。
的一个高中同学分在小河粮管所当会计,我去他那儿玩。在同学办公室,竟碰上了何老师,他在粮管所下属的粮站当仓库保管员。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何老师,他表情极不自然,脸都有些发红。他问了我几句,就转身走了。他一走,同学的同事笑了起来:“他当过你的老师?”
第二天,何老师到卫生院来找我。他郑重交待今后不要再叫他老师后,便东扯葫芦西扯叶地闲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想说什么,又扭扭捏捏的。我问他:“何老师,你啷是不是有什么事?”他顿了顿,把烟头一扔:“妈的,现在要搞文化考试,最少要拿到初中文化合格证书。我们读初中时,完全是混,现在那里还记得?你帮我辅导辅导吧?”这怎么可以呢?学生辅导老师,多难为情。他见我不说话,又强调:“真的请你帮忙。”我只好勉强答应下来。事后总觉得别扭,便在公社中学找了一个要好的年轻老师,带到何老师的住处,请中学老师代劳了。
后来我和他打交道很少。半年多后,我调到县卫生防疫站,他又来找我,让我给他弄一安瓿碘油。原来他的眼睛有些鼓,是因为患有甲状腺疾病,必须定时深部肌肉注射碘油。碘油只在卫生防疫站才有,我在防疫站工作的六年时间里,他为碘油去找过我几次。再后来,我调离卫生系统,又离开石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同学讲,他很想调回县城,但找不到门路,工作能力确实也有限。不知道他现在调回县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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