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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背后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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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闲人
很小的时候，喜欢把写过字的纸随意丢到地上，父亲就小心捡起来，然后正色说：写过字的纸不能乱丢，不然会给雷劈。父亲说时，没有半点笑意。我怔怔地看着父亲手里的废纸，顿时觉得那纸片神圣起来。心里充满敬畏。
但这种敬畏，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我依旧喜欢在纸上乱画，然后用手一团，团成一个炮弹，对着某个目标砸过去。有一次，正对着门外砸，没想到父亲正低头进门，砸了个正着。父亲反应倒快，手一长，就接住了炮弹。这一次，父亲心血来潮，把纸团慢慢展开，然后突然愤怒了。冲过来，狠狠扇了我一耳光。印象中，父亲很少打我，一般行刑的任务都是母亲担任。但那次挨打，我印象尤其深刻。显然，父亲愤怒到了极点，那一巴掌，直扇得星斗璀璨。因为，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女人的身体，还用特别箭头标注了，哪是屁股，哪是乳房。连生殖器都标了，只是不会写那个字，用我们当时私下默认的“女”字里面加一点代替了。长大后，我特地查过《辞海》，没有这个字。但我认为，当时我们的创意实在深得会意字的精髓。
父亲只上过三年学，上完2年级后，11岁就出去学手艺，手艺学成了，带了几个徒弟。他自己居然又去学校上学了，从2年级直接跳到5年级，成绩却名列前茅。真是奇迹。可惜，爷爷奶奶是两个超级无能的人，要靠父亲维持家庭。父亲凑合着上完小学，只好又带着徒弟做手艺，走乡窜村，养活他的父母和三个弟妹。
父亲认识的字不多，却记得特别牢，甚至不妨碍他看小说。当年，家里有一本《刘胡兰》，父亲有空就拿出来看，看得极慢，几个月也没看完。当然，父亲肯定会有很多不认识的字。就来问我和哥哥。我一看，都是很常见的字，便笑父亲，这个字也不认识啊，不就是个*字吗？父亲默默地转过身，但后来再也不问我们了。
后来我学习毛笔书法，天天做样子要练半个小时，父亲总是把我的笔墨都准备好，站在边上看我练字。有时点头微笑，有时却摇头说，村里的老私塾先生写这个字才叫漂亮，你这个字，难看。但父亲也说不出哪里难看。听多了，我便发火说，难看你来写写。父亲很生气，不说话。但还是站在我身后。我见状，故意把字写得更难看，乱画一气。父亲叹息一声，自己走开。但第二天，又早早准备好笔墨。如此几年，我的字有些长进。过年时，村里的对联原先都要去请那个私塾老先生写，后来也有人开始让我写了。到春节那天，父亲特别喜欢看人家对联，然后炫耀似的说，这副对联是我儿子写的。有人就说，恩恩，不错，写得好。父亲显得很骄傲，回来就把别人的赞扬告诉我。
我上大学时，家里的回信都是父亲口述堂叔代笔的。居然统统用“您”，比如“您”要注意身体，“您”要好好学习。客气得让人不自在。我想，大概父亲忘记怎么写字了，或者写得难看怕我笑他。
的确，我很少看到父亲写字。只是很小的时候，见过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数字，比如买鸡蛋的时候，计算应该多少钱，数字笔画有些生硬，有楔形文字的味道，把2写成Z，把3写成反时针旋转90度后的W。
后来家里装了电话，有一天，我看到电话旁边有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号码和名字。字迹很端正，而且感觉很秀美。便问，这字谁写的呀。母亲说，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爸爸写的。我大叫一声，哦哦，写得不错嘛，爸。父亲好象很害羞地笑笑说，哪里能跟你的字比呢。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练字的情景，心里一阵愧疚。我用一个新本子，把电话本子全部誊写一遍。最后把父亲写的那本，偷偷地放到我的包里，回来就锁进密码箱子里。那里面，有我儿子出生时的胎毛和脚印，现在，多了父亲的笔迹。
这两样，都是我的宝贝，我会用一生来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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