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设为首页
目前你所在的位置:首页 >> 百姓 >> 身边故事 >> 我爱我家
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6年11月14日
怀念我的父亲
忽然心动

    

    爸永远都不会老了。我望着爸,他笑得很开怀,在我的记忆里,爸很少这样舒畅地笑过,他总在压抑自己,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也压抑着自己欢乐。他的朋友不多,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知心的朋友。从小爸就严厉地对待我们兄弟,对我的母亲也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我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甚至没见过她一面。到哥和我年长外出求学的时候,突然传来爷爷去世的噩耗,爸遭受重创,可惜我和哥因为在外地的缘故不能陪伴父亲一同度过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我无法体会爸受到的打击有多深,我也想像不出爷爷在他心中的地位,总之,爸在几个月内迅速衰老下去,白发一下子布满他的鬓角,走路也显出老态。唉,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想起,作为子女,我们给爸的安慰太少了,这一定让他心灰意冷,从此他不在我们兄弟面前流露内心深刻的感受,他的内心仿佛是巨石封堵的井,闭紧了。我此生都不再有了解爸的想法的机会了,可我了解爸不长的一生都很孤独。爸应该是很早就开始习惯孤独的,他独自沉浸在孤独中,也许,爸从未意识到这就是孤独?他害怕暴露,他把所有的心思都隐藏起来。他退休前几乎不怎么上班了,我有时候在街上碰到他一个人在快速地走,头发已经半数花白了,样子也显出老态,可他却挺直了身子,兴致勃勃,步履匆匆,仿佛在赶赴一个美妙的约会,仿佛天地间就他一个人。到家后他立刻就说,我今天又步行了几十分钟――这是爸的健身方式,孤独的健身方式。爸实在是太习惯独处了,他已经习惯而且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在我20多年的记忆里,他开怀大笑的时候真的很少,有,但却一片模糊。爸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在害怕什么?本来我以为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去了解,他却突然走了,他的死,在我心里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痛苦和遗憾,让我从此不断地后悔和自责。
    爸永远都不会老了。短短几天就能隔一个世界,爸的死如此迅速,让人措手不及,目瞪口呆。我知道总有一天爸会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他就像被列车突然抛弃在黑暗中的旅人,在隆隆的车轮声中,在越来越远去的灯光中,渐渐地沉寂下去,永远孤独地沉寂下去。而我们这些仍在人间的家人,无论有多么不舍,也要与他永远地诀别!而当我想起爸的时候,也会像仰望着的星空,那样的遥远,那样的亲切和熟悉。爸,这一天就会来的,你会像那抹开的水波渐渐平息,你会真正远离我们的生活,可现在的我怎么能接受?我已经感到爸开始被我们抛下了——爸靠站了。
    生命永远是接踵而至的突如其来。当我接到电话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仍然着急地开着车以最快的速度往镇上赶。爸是一大早骑家里的摩托车去镇上参加一个亲人的葬礼的,到镇上1个小时左右就突然感到身体极度不适,头疼、呕吐、面色苍白。后来听人说爸当时坚持不肯让人扶,也不让人打电话给当地卫生所——此时此刻,爸还坚持认为他没事——他几乎立刻坐在路边一块石板上,倚在墙上,然后不停呕吐。我半小时后到达时爸已经在车里休息了,被两个人扶上去的。他躺在放倒着的椅子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整个头发都湿透了。他的两只脚撑在前排椅背上,不停地曲起、放松,嘴巴张得大大的,艰难地透着气,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想当然地认为爸的颈椎病又患了,轻轻地唤着“爸,爸”,一边拿来热毛巾敷在他的冰凉的额头和手上,一边解开他的衣领,调整好枕头的高度。当我和爸说把摩托车钥匙给我时,他立刻听懂了并用手在皮带上摸索钥匙。我让人把摩托车搬上汽车,又歇了一会,看着爸的脸有些恢复血色,额上的温度也有所回升,才吩咐司机往家里开。我这么天真,以为爸需要的只是休息,还打电话让正在炒菜的妈把被窝弄暖和。爸似乎睡着了,还响起了轻轻的鼾声,我感觉心里慢慢安定下来。车开得不快,行至一半路程的时候,爸的鼾声突然大了起来,才响了一会儿,最后突然发出一声极奇古怪的鼾声,然后就不出一点声音了。爸睡熟了,我想。可此时的爸已经永远地走了,直至他变成青烟在空中升起,再也没回到过家里。这短短的几小时以及随后的几天,像是刻刀一般极其深刻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只要我想起,就会像是刚刚发生,这是我毕生最难忘的记忆,我的心里是无限的痛,痛得张口结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总在想像爸慢慢进入永恒的睡眠时脑海里在想些什么,或许他一生中的每个人,每件事,每个喜怒忧乐的表情,都涌了出来,从最深的灵魂之井里咕嘟咕嘟地涌了出来。爸,我想到你一定无比眷恋这个世界,在最终的那一刻来临前,你不甘心,你一定还竭力想抓住什么,你挣扎,反抗,却最终得接受这样的结局。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凡接触过父亲的人都认为他性格最主要的一面是犟,自我而且不讲道理。他是北大老三届的毕业生,喜欢看书,文采很好,是单位里公认的第一位的笔杆子,文章发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奖也得了一些,是个有才华能干事的人,可他因为性格的原因,一直得不到重用,直到退休都当着一个半大的官。他严厉而且自傲,神色中常常会流露出鄙夷别人的神情。我和哥在他的管教下长大,从小没少挨打,并且经常被打得很惨。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回做暑假作业里的一道数学题,我和哥想破头都做不出来,他边用湿毛巾擦背边含含糊糊地指点了几下,看我们还是一副抓耳挠腮的楞模样,突然大发雷霆,抡起毛巾就朝我和哥的背上抽,那突如其来的怒火和巨大的疼痛把我和哥吓得哭都不敢哭,心里却是恐惧到极点,从此就有些避着他,心里和他疏远起来。我母亲性格柔和,但经常认死理,遇到大的事情发生争执的时候父亲也难免用拳头说话,不知令母亲伤心过多少次。他年老后脾气慢慢好起来了,大家都很庆幸,原以为不会再有令母亲伤心的事发生了,竟没想到他以这样的死令母亲的心彻底破碎。我可怜的母亲,突然失去了她要共度一生的人。在父亲近乎苛刻的要求下,我和哥都很努力,学习上从不需要他操心,在家里还要分担许多家务活。成年以后我们哥俩尽管没有完全遵循他的安排,但也一直很努力,一直想达到他对我们的期望。尽管由于自身的限制,我和哥除了能自立外并没有其他可取之处,但我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他,尽管他从不轻易夸奖我们,可我知道,在心里,他是为我们而骄傲的。
    爸临退休的那段时间越来越爱往家里搬东西,只要是他喜欢的就会不辞辛苦地独自运回来,擦洗干净了摆放着,绝大多数都是陶瓷,还有盆栽。爸这么做的时候也许很孤独,只是想通过购买寻找一点欢乐,也许是想着为未来准备些什么。爸去世以后,我才慢慢发觉,爸这样不停地做的时候,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死。爸是这样恐惧死,连谈论它、想像它的勇气都没有。在爸去世的前两天我和他为了一瓶辣椒酱吵架,那是海南旅游时带回的,味道很好,全家都喜欢吃。爸坚持要一顿把剩下的一点辣椒酱吃完,我则坚持坚持分几次吃,因为这样可以吃得更长一些,并且也买不到了。我极力坚持,爸却认为我舍不得给他,发了很大脾气。吃第二天午饭时,爸仍在气头上,没有和家里人说一句话。饭后,爸独自躺在客厅边上的摇椅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慢慢摇着,慢慢响起了鼾声。我洗完碗准备睡觉,就在关门的一瞬间,我往门外一瞥,一下子看见了爸,心头竟然猛地一震,这每天例行的一瞥,在那一刹那竟像隔着一个世界看他,心里慢慢升起了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可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从来都相信冥冥中有某些启示存在,它预示着什么,不会马上让你知道,但不久就能见到。爸去世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我的脑海里都反复回想起这一幕,越来越相信人都有些宿命的东西,并且存在超越自然的主宰。
    我几乎不能回想那短短几天里发生的一切。病床上,爸安祥地躺着,头枕着冷冻器,呼吸机的导管直接探进喉咙里,在嘴角处强行用白胶布固定住――那胶布是如此野蛮地贴在爸的嘴角,几天后我撕下它时发现爸的嘴角皮破了一条长口子――他的手指接着血氧仪,膀胱连着导尿管,眼睛紧闭。除了随着呼吸机每一次动作,爸的胸膛会随之起伏外,只有连接在他身上的那些仪器才能表明他还有生命的体征。医生嘱咐我每二、三小时给爸的四肢、耳朵做按摩,我才惊然发现,我有多少年没有抚摸过爸的身体了?10年还是20年?儿时的爸让我们兄弟畏惧,不敢和他亲近。如果爸要求我们中的一个和他一起睡觉,我们都感觉害怕,因为那意味着他将在临睡前考你算数题,回答得晚一些或是出错会立刻招来咆哮般的训斥,甚至脑门上猛然间一记用力的“爆栗”;那意味着你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直至僵硬地睡去,不经意的一个翻身都会导致严厉的喝止。长大了我们也自然地离开了他的爱抚。而且,从懂事起,爸就再也没用身体上的接触来关心我们。他不会抱抱他小时候颇有些瘦小的儿子,也不会用手抚摸他们的头颅,他一直以一个严厉而缺乏温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哥俩的面前,且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满脸的胡子和温暖的胸膛,只有在小时候被爸用自行车载着去郊游,在动物园里骑到他的脖子上的那些时候才能感受到。我在病床前握着爸的手,那记忆中温和厚重的手依然沉甸甸;我亲吻爸的脸颊,好多天没刮胡子了,他的脸颊冰冷而粗砺;我将头贴在他的胸脯上,并且用整个上半身拥抱他,感觉是那样遥远和亲切,我体会着,并且用力记住,因为这一切将很快消失。爸其实已经走了,他的大脑已经永远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活动,他将他生命的钟点、他所有的记忆保持在了鼾声停止的那一刻。我们要做的,是让爸像睡着一样,虽不言语,肢体却是温暖的,我们陪着他,为他做些微不足道的服侍,然后慢慢接受他死亡的事实。以前总感觉爸在压制我们,作为儿子我们总是想尽一切反抗他的权威和意志,可爸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和哥同时感到人像突然失去了保护一样地惊慌失措,一直遮在我们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崩碎了,整个世界迅速坍塌下来。
    如今爸是薄薄的一张相纸,他曾抱过我,曾举过我,曾牵过我也曾背过我的身躯,如今只是薄薄的一张。当我把爸轻轻抱在怀里的时候,才发觉,这是多么薄而轻的一张啊,似乎就是爸的一生,他那似乎毫无痕迹的一生,那来不及说什么却分明想说的一生,他惧怕死但却轻轻飘走的一生,就是那一言不发的死。然而爸的一生真是带走了太多沉甸甸的遗憾。你说过希望你的儿子早点结婚,你能抱抱孙子,颐养天年,膝下承欢,那随口而发的心里话现在对我无异于一种苛责,那顺其自然应当享受老来欢乐的生命泉源竟戛然而止!我是欠着你的,爸!我仿佛见到爸白发苍苍的样子,仿佛见到他含饴弄孙的样子,仿佛见到他……我脑海里不断回想爸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就是死,原来这就是死,它让一切与爸有关的事物都失去继续存在的意义,让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成为记忆。我已说不出话来。
    爸,你在天堂住得还好吗?如果你不愿我们太想你,能不能,能不能经常飘到我们的梦中让我们看看你。爸,那里是欢乐的天地,是永恒的世界,可我最不愿想到的正是你永远都不会老下去了。是的,从今后世上的一切都不再和你有关系,你永远地走了!

    他躺在未收割的稻禾旁,
    镰刀握在他的手上。
    在睡梦的烟雾和阴影里,
    他又一次看见了故乡。

    在平原的大树下,他又一次
    像个国王,阔步行走。
    成群的火鹤像鲜明的旗
    飞翔在他的前面。

    河水淙淙,像奏着欢乐的鼓
    驰越他辉煌的梦境。
    死亡照亮了睡乡
    ……
    从他眼里迸出一滴泪
    滚着滚着,落到沙土里面。
          ——摘自朗费罗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