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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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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息
祖父去世三年有余了,我却总感觉他还活着,就在我的身边。祖父死时83岁,无疾而终,我总想着他要是多活几年就好了。他终于没能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祖父高大精神,勤劳俭朴,即使到了死前几天,他也不曾停歇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他时常跟祖母吵架。小时候,不懂事的我和妹妹一看他们吵架就活跃起来,蹦跳着直跑到父亲或母亲面前,告诉他们:“爷爷奶奶又吵架了!”父母只得苦笑着,他们赶紧过去劝两位老人。祖父和祖母的吵架往往为的只是一点小事,就像是小孩子为了争一个苹果而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互相骂了两句,骂完之后气消了,脸色也好了,说话照样温温和和的。 祖父算得上能文能武,他一直是乡里的老干部。祖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会吹唢呐,敲锣打鼓,拉二胡之类的把戏,他还喜欢唱歌,嗓音清脆,一点也不走调。祖父喜欢跟我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能文能武干革命,半耕半读育新人”,“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之类的话,我似懂非懂。现在我是懂了这些话,也懂得他对我的苦心和期望。 夏天的夜里,凉风习习,我们全家人坐在地坪里歇凉。有时候,我吃饭慢了一点,等我去地坪里时,祖父早已端了两条凳子放在那里。我坐他旁边,他开始摇蒲扇,我只觉得阵阵清风有节奏的吹到我的身上。祖父摇扇子都摇在我身上,他还不时的用巴掌拍我腿上的蚊子,然后猛的扇两下,再去拍自己身上的蚊子。夜深了些,祖父边喝酒边唱歌,他唱的是我们湖南地方戏(花鼓戏)里的段子。只见那把老蒲扇在他手里摇来晃去,他穿着布鞋的脚在地上轻轻踩着拍子,唱累了,他就喝一口酒,接着唱。我真想不到用方言唱出来的歌还能如此好听。 祖父有两大不良嗜好:一是抽烟,二是喝酒。事实上,有这两点当中的一点已经足够损害健康了,他偏偏两者俱备,而且抽烟喝酒都很过分。他抽烟的时候,嘴巴里那根还亮着,手上又点着了另一根,接连不断的抽,比父亲还厉害。因此,他时常咳嗽,咳得眼睛都红了。祖母劝他少抽一些,他不听,后来祖母干脆把他的烟全藏起来,连火柴盒子也给藏起来了。刚开始,祖父以为是自己把烟抽没了,没了烟,他就去买,每次买三五包。他丝毫不懂得怎么省钱,如果他买一条烟(十包)的话就可以省下好几块钱,可是他从来不这么做,他买到了六七包也不买一条,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渐渐的,祖父察觉到了祖母的举动,他大发脾气,祖母只得交出他的烟和火柴,他也就住了口,径直抽烟去了。我们都担心他的健康,可是他从来不听劝告,说话又霸道,开口就骂人,一家人都怕了他。祖父喝酒更是不知道分量,他最喜的是白酒,而且要度数高的。他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张着口就往里边倒,差点就要把酒杯都塞进嘴巴里去。他喝酒的频率也高,哼完一首曲子,在外边绕上几圈,他就跑进屋里喝酒去了。有一次,他酒喝多了,半夜里独自起来,点着灯,开了门,在那里大喊大叫,我被他吓得半死。他眼神呆滞,还傻傻的盯着我看,我全身是汗,我真怕他拿起东西就过来砸我。醉酒的事情经常在他头上发生,全家人想尽办法要止住他的酒瘾,我们又重复以前的办法——把他的酒藏起来。这样安稳了一些日子,他又发现了我们的“诡计”,于是他又破口大骂,这次他针对的不仅是祖母,还骂到父亲头上来了,他甚至对我也要不满起来。我们情愿受他的骂,叫他心里舒坦一些。祖父连连醉酒,我们实在是着急了,祖母只得叫姑姑们不要给他钱。断绝了经济来源,祖父终于没了办法,他开始发愁,他隔三差五就问祖母要钱,祖母就骗他,说是几个姑姑家的孩子都要上大学了,经济会紧张一段时间。祖父竟相信了祖母的话,他说当然是孙子们上学要紧,他少喝点酒没什么关系。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哪里耐得住,祖父祖母还是为这事吵架不断。很快,祖父又恢复了经济来源。 我们真是没有办法叫祖父戒了烟酒,甚至是叫他少抽点少喝点都是不可能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很固执,固执得毫不讲理。尽管如此,他身体一直很好,除了咳嗽之外,没有其他的毛病。他又是个勤劳的人,一刻也不能停息他的双手。夏天收了稻谷,他顶着烈日在地坪里晒谷子。秋天,他便去山上打柴,准备过冬烤火用。养了牛之后,他就经常去外边割草。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独自牵着牛出去了。他对牛有一种特出的情感,在他眼里,牛不只是一头拉犁耕地的畜生。他时常跟我们说牛是通人性的,它也怕热、怕累、怕蚊子咬。祖父还忙其他的很多琐事,他根本就坐不住。我想祖父健康的身体正是通过不断的劳动得来的。他吃的苦实在太多,从战争年代到饥荒再到文化大革命,他那样正直的人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祖父经常跟我说他过去的事情,从日本鬼子的横行霸道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尸横遍野再到文革时期的暗无天日,他总是那么深沉的一遍遍给我说,说完之后便长叹不止,感伤他过去的老朋友们都没了消息,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祖父受够了苦难的生活,他艰苦奋斗着,终于成了老党员,成了乡里重要的老干部。他的奋斗给了我们幸福,他把他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最希望着的就是我能考上大学,轰轰烈烈干自己的事业。 最后一次见祖父,他已经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从前那个身体强壮、精力十足的祖父已经成了一个骨瘦如柴、毫无生气的干瘪老头。我大声叫着“爷爷”,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哭着跑到他旁边叫着“爷爷”,他只把头稍微偏了一下,我看到他眼珠子晃动了一下,接着又不动了,他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我知道他看得见我,我也知道他听得见我的呼喊,可是他真的要走了,他没办法回答我的呼喊,他甚至连示意一下的能力都失去了。我就那样呆呆的看着深爱我的祖父留恋的闭上他的眼睛。他与我永别了。 祖父没能等到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但我知道他从来就认为他的孙子是一定要上大学的。二十岁了,我不再是小时侯那个祖父所深爱的不懂事的孩子。只是,每次放假回去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有一个无比亲切的老人站在大门口,笑着说:“威伢,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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