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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杂记一百则(5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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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号鲨鱼
之五十一、大话西游 无意中瞄了一眼博客首页的每周一星,居然是顾湘,当年客栈的紫霞mm。 据说《悟空传》开始的时候,其实是向紫霞致敬之作。因为紫霞最早在客栈写了个类似题材,相当惊艳的文笔。后来也出版过,但没悟空传火。顾湘似乎是在俄罗斯,看过她的照片,清秀,干净,大而迷茫的眼睛,有一种稚气的沧桑。 非常凑巧,今天又在放大话西游。看了无数遍的片子,居然还是能看得下去。想起前段时间读到的一则八卦,那段爱你一万年的台词,本是星爷自己想出来的,原话如下: “这句对白是我在西安搭巴士时想到的,自己都忍不住喊出来。其实是我当时私人感情上有所感觉。” 拍《大话西游》的时候正值他和朱茵三年的感情走到尽头,那么这一万年,是对这段感情的感觉么?惆怅、追忆还是反讽?对朱而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生如戏的刹那恍惚? 戏里至尊宝回到五百年前,却最终发觉自己真正要找的是紫霞而不是晶晶;戏外的星爷则终于选择了莫文蔚,舍弃了朱茵。这样的人生和荧屏,真像是二律背反的异世界。 “承认吧小疯子!” “不承认!” 说这句话的人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那其实从不曾存在过的幸福。 之五十二、说英雄谁是英雄 仁者不是英雄。 世上并无真正的仁者,只有仁术。春秋霸主的渡河未济,被后人传为笑谈,以仁义行天下的梦想早就破灭了,无论真假。正义之师,无敌之师只不过是对外的宣传和对内的意淫,但这渺茫的成功率往往与愿望相差太远,因此也早被自己撕破了脸皮。 仁者已死,效仿者戒。倘有人不知好歹,硬要充壳子试上一试,在撞了南墙之余,或者还可以获得一个额外的谥号:**。 智者不是英雄。 这一类人太聪明也太狡猾,“知进退存亡之机”,风向不对的时候转舵,再不然便缩在山中不出来,做个隐士。离世界太远,自然也就影响不了时局,则风云际会也常常错过。以这个标准来衡量,诸葛也算不得智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不过换来二世祖一个乐不思蜀,当真是十足的愚人。 智者的末流是为英雄所用,用得好了,正成就英雄之名。 民众不是英雄。 英雄这称号,原本就是为了和民众区分而设,所以英雄尽管无一例外来自民众,最终却也要无一例外地上升为神为圣,与民众远隔开十万八千里。夹马营香孩儿诞生、水浒英雄天罡地煞,不仅关羽这一类的勇夫被尊为天帝,就连无赖出身的汉高祖,也要来个剑斩白蛇,以示祥瑞。 民众是役使的前驱、征徭的负载、战争的炮灰,所扮演的角色,要么直接在英雄刀下化为尘土,要么在迎接英雄的队伍中俯伏于尘土。总而言之,尘土罢了。 推而广之,对社会贡献大的也不是英雄。贝多芬不是英雄,尽管他创造了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达芬奇不是英雄,尽管蒙娜丽莎的微笑令人着迷;发明电灯的不如发明原子弹的,尽管前者为我们带来光明后者则带来死亡;而发明原子弹的又不如使用它的——广岛长崎一爆,二战结束了,全世界都在仰望,英雄啊。 从冷兵器时代到鞭炮炸药核战争,人类关于英雄的看法并没有改变。借用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英雄,杀的人多了,就成了英雄。 之五十三、大同世界同不同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一段便是论语先进篇中的一章,似乎在课本里见过。大多数语文课本里的东西其实都是灌得太早,让还在上学的孩子读这些东西实在是暴殄天物,如果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其中的深意。非要到日后再看,才能恍然大悟。 其实是因为前一段时间看了一个访谈,采访一个dv制作人,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他说他的理想就是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也不为,就这样过一生。于是突然地,想起了孔子所赞许的这一位弟子来。 子路是勇士,也是孔子弟子中武功最高的一位。因此首先想到的,便是“勇而知方”。知方这一句,也就是知道规矩,类似于法家的观念了。而勇者多自恃武力,深具野心,子路也不例外,因此首先想到的便是治理国家。但此人也有“方”的另一面,即过分执著拘泥于规矩,近乎迂阔。最终也死在了“方”上。因为师傅“君子死,冠不免”的教导,便在乱军丛中从容冠带,终至于斫成肉酱。则其“方”中并无政客的狡诈利用,却是真心真意认可规则的力量,仍足以令人敬佩。 冉有是士人,他所想到的是富足生民,却只愿做辅弼。礼乐教化,以俟闲者,怕也是诸葛一流的人物。离为相之道尚有距离,和子路的气派自然是差得太远,显得寒酸了;而公西华,所说的无非是秘书一类的工作,面子上的礼节不差,便可心满意足,更远了。 但曾皙不同,与上面的三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套用王国维一句话,前三人所说,是有我之境,曾皙说的,则是无我之境。春天里一群人聚着,无所欲求,唱唱歌,跳跳舞,吹吹风,然后回家。 想起了庄子的一段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样的生涯,有点类似于饱食遨游了。孔子曾问道于老子,历来以为道家出世而儒家入世,实际上骨子里的理想却并没有太大差别,殊途同归罢了。 曾皙的世界是一个理想的王国。也是一个真正人性化的王国。然而却非为衣食奔波、为不平呼号的人心所能够想象。换句话说,实现的前提是和平、富足、安闲,只有在低层次的目标得到了满足的情况下,这样的世界才能够成为可能。曾皙的聪明之处是直接跳过了现实的种种困难和努力,直抒胸臆地说出了他理想中的世界。尽管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也仍然遥远。 当一个社会发展到了所有人都不必为了饱暖、权欲、战争而奔走挣扎,剩下的还有什么目标呢?人类是否便可以象曾皙描述的那样,为歌舞而生、为舞雩台上的春风、舞雩台下的流水而生? 大同世界到底同不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金发碧眼和黄皮肤会不会相同 如果懂得博爱的道理就会相同 大同世界到底同不同科技之行也天下为公 鞭炮炸药和原子弹会不会相同 如果懂得和平的道理就会相同 大同世界到底同不同经济之行也天下为公 算盘秤锤和计算机会不会相同 如果懂得良心的道理就会相同 大同世界到底同不同文化之行也天下为公 华语国剧和摇滚乐会不会相同 如果懂得包容的道理就会相同 大同世界到底同不同天下之行也天下为公 大同世界界世同大会不会相同 如果懂得轮转的道理就会相同 就当是在痴人说梦吧。要用数十年的短短光阴,去负载如此之多的理想与使命,这本身就让人迷惘。光阴于人之不可靠,正如理想于人之不真实、使命于人之善变化。但就在这样川流不息的时间罅隙里,大同世界的梦想仍然薪火相传,燃烧了千年。和后世庸碌书生、酸腐文人不同,真正的大儒,本质上是极其天真的。 之五十四、霸王别姬 一提起这名字,多半都会想起张国荣那部电影,不过这里说的是正宗的霸王别姬,京剧。 有时候想,虞姬应该是一个相当年轻而烈性的女子,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会有为爱殒身,却甘之如饴的勇气。花中有虞美人,茎极纤细,花瓣薄如蝉翼,颜色却艳红如火,与想象中的她神似。 霸王别姬是少有的让我喜欢的戏,因为这两个人都很可爱。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和刘邦相比,项羽是真英雄,可惜英雄一般不会长命,活得最久的反而是无赖。政治是无赖的大比拼,英雄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光这一点,就足够成为这一种族灭绝的原因。 所以这两人就像是两块琉璃,一般的坚硬而易碎,这相同的质地也许正是他们互相爱悦的原因。我向来对传说中的爱情持怀疑态度,但他们是例外。怀疑能够让人活下去,但相信则会让人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出于占有的爱会让人毫不犹豫地毁弃,为了不让别人得到。崇祯临死,连自己的女儿也要杀,那是巴不得这世界都替自己殉葬了;张士诚兵败,他的女婿潘元绍逼自己的七个妻妾一起上吊,也属于这一类。但项羽不是,至少在戏曲里,项羽希望虞姬活下来,这一点很重要。这不是因为想要占有,而是单纯地愿她幸福。 流传下来的诀别词是这样的: 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妃子,不可!” “大王,你看,汉兵杀进来了!” 趁这一回头,拔出了爱人腰间的佩剑。剑光闪过的那一刻,能听见有琉璃破碎的脆响。两声。 之五十五、天下太平 链子最近迷上太平天国,转了镝非的文,大加赞赏。文章是煽情动人,却并不能打动我。 我个人对于太平天国那一段历史其实有点不以为然。特别是上次看到洪天贵福的供词以后,更觉得定都天京之后的天朝,悲剧之外尤近于一场闹剧。以今天眼光来看,既不德也不赛,谈不上对人类文明进步做出了多大贡献。 我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但对于这一点,我也在怀疑之中。怀疑是典型的中国人天性,有时候想,威廉·华莱士那声"freedom",倘若在中国,会不会同样被质疑、被嘲笑? 中国没有英雄。中国真的没有英雄?答案是否定的,有,只是与社会不容。侠以武犯禁,这句话注定了中国式英雄不被社会承认的悲剧命运。中国传统文化是个不适宜英雄生长的土壤,要么做个改变社会的枭雄,要么做个被社会改变的庸人,高度的集中和社会化决定了这两者之间没有中间道路。这也可能是因为,中式文化过于强调一种总体,并且把牺牲个体的利益,看作成全这种总体的必要条件。 我现在的情形是:一方面对历史的整数采取虚无的态度,另一方面又对历史中个人行为予以关注。对于个人命运的兴趣远大于研究社会的兴趣,因为前者至少还能让我看到一丝光亮,不会那么沮丧。即便如此,我仍然怀疑这种关注的意义。大儒如钱谦益,尚不免“水凉”之讥,则一个人要能不改初衷,实在是难于登天的。 小河塘中行船,不是难事;但当海啸来临,有几只舢板能免于毁坏?若要我祈愿,则天下太平四字足矣——数千年的文明古国,治与乱都不过是反掌之间。 之五十六、红楼偈子 宗教传说也好,神话故事也好,宇宙起源的科学猜想也好,似乎都认为世界是由一到多。创世纪的时候,世上也就上帝这么一个光杆司令,他老人家寂寞了,整点儿光啊水啊太阳星星动物啊,这才有了这样光怪陆离的人世。 中国的情况也大同小异。按照土生土长的道家学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那就是说,宇宙以几何级数增长,从起初的一,转变到后来无法控制的恒河沙数。 那么那个一呢?它在哪里? 一定存在着。既然一切均由此生发,那么这一切中必然包含着这个一,至少是某种特性。好比将一撮盐融化在水中,不断稀释,但无论怎样多的水,哪怕没了咸味,盐的存在依然不能否定。 问题来了:这个一是恒定的还是变化的?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直指这个一的路径,从而解决关于本源的一切问题? 说起来似乎有点玄,不过可以拿红楼梦里一篇偈子做例子: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可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你”是外物,包括一切非我之人和物;“我”是内在;“心”是逻辑化的思想,“意”则是非逻辑的情感。以上四种,从内到外,从我到他,从物质到意识,全了。然而这些,只是由一衍生出来的万象,必须到了被抽象之后,才能得出那个一来,也就是所谓的立足境。最后两句是黛玉给加上的,我倒觉得有点画蛇添足。“一”在则都在,“一”无则都无。只要能坐实了那个一,有和无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这个肯定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是我借他这个偈子说事。曹老先生要是知道我这么解他的玩艺,估计会吐血吧。好在我没有吃死人饭的习惯,何况让他吐血的事情多着呢,也不差我这一口。 之五十七、变与不变 人是不能够被说服的,这一点很久以前就知道,但没想过为什么,现在总算明白了。对事情的看法可能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但看待事情的方式对每个人来说则根深蒂固。打个比方,今天说某事好的人,明天说某事坏,从表面上看,观念发生180度的大转变;但那根子其实一点没变。 改朝换代了,先前揎拳捋袖痛骂叛贼的书生笔锋一转,开始“我主万岁万万岁”起来,看似突兀,其实何尝有一丝差别?从头到尾,都是讨好强者的念头,一以贯之。只是强者的身份变了,说的话也就变了。有下台官员,痛斥手下对自己跟从前判若两人,责怪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便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缘故。——人本没有错,其趋炎附势的态度,固然是台上如此,台下亦如此,未曾变过。 以文而言,杂谈这一类人也不少,往往紧扣时事,发表言论。清一色的慷慨激昂,耸人听闻,各式各样的帽子满天飞。忽而卫道,忽而愤青,忽而中日关系,忽而地域之争。同一个人,今日所言和昨日所言,居然就自相矛盾。这一类人何尝有观点?说白了只是迎合大众口味这一个中心。这才是他们看待事情的方法,万变不离其宗。 文/革的情况,也是如此。刚刚还是耀武扬威的革/命小将,转眼便成了万夫所指的反革/命分子,走马灯一般变换着身份,而旁观者对他们的态度,也好比川剧的变脸。昔日并肩战斗的亲密战友,要么划清界限,避之唯恐不及,要么落井下石,揭发批判。究其根本,也不是观点之争,两个字:盲从。思想跟着上头走,而不是跟着事实,当然,也是只好盲从,无法选择。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现在看没什么,当时却是石破天惊,正是因为它指出了认知方式的根本错误,而不仅仅是针对观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有看事情的眼光转变,才是真正的转变。说来简单,但授鱼容易授渔难,何况给了鱼还能要回去,一旦都知道了渔的方式,说不定便无法控制。 之五十八、露水的世 翻知堂小品,里面提到小林一茶悼念亡女的短诗,只三句: 露水的世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如此 以露水为喻,透彻明白。然而即使这样的露水之世,亦无法摆脱生之哀乐与留恋,奈何。 生与死,说得旷达,但正当关头,却也不能免俗。庄子鼓盆而歌,形迹似仙而不似人,无怪后世好事者杜撰剧情,言庄子妻不贞,民间所谓扇坟是也。盖不能相信,人对于至亲之人的生死,竟可如此从容。 年少夭亡,总能赚取更多的热泪;即使是不相识的人,也能从中感受到人世无常的悲凉,从而加倍怜恤。如苏小小,一钱塘青楼女子,直被人牵记了千余年。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这首咏苏小小的诗是李贺写的,他本人也只活了二十六岁。弥留之际倚在母亲怀中,突然睁眼,说道:“阿母莫悲伤,天上白玉楼成,召我为之记。” 现在想来,当时这一句,应该是给了生者一些渺茫安慰的吧?虽然如此,虽然如此—— 毕竟是,露水的世。 之五十九、记梦 之一,去嵩山少林寺旅游,路上导游就一直跟我们郑重推荐,少林寺的特产啥啥的,说是既然来了一定要带点特产走,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快到山门了,导游突然向上一指,非常自豪地说,看,这就是少林寺特产。仔细一打量,是一幅巨大宣传照,上有一满面油光的黑胖和尚,戴着一顶白色厨师帽,旁边一行大字道:香喷喷,好吃看得见!再一瞅和尚面前,摆着的是一笼热气腾腾硕大无比的肉包子。 之二、某段时间在搞办公自动化,于是做梦,到阴曹地府去了。发现那儿除了光线暗点,跟我们办公室没啥区别。但是非常奇怪,找不到生死簿。问身边的一小鬼,那小鬼非常不屑地答道,早就办公自动化,上电脑了,又省时间又好改。巨汗。 最后一个,这回梦见的是奶奶,在厨房里。长相好像跟记忆中的奶奶有点不一样,但非常肯定她就是。我跑过去抱了抱她,她也亲了亲我,满是皱纹的皮肤,触感很粗糙,眼神却很焦虑的样子。后来她说,你舅爷死了,你们都不告诉我,说的时候很伤心。 这事是真的,但不是奶奶,是太婆,我外婆的妈妈。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东山小舅爷急病过世,大人就瞒了她。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漏了口风,这件事才戳穿的。但不知怎么搞的这回变成了奶奶,而且好像小舅爷是她的儿子。 奶奶去世到现在,好多好多年了,一直都没梦见过她。这次却见到了,连细微的表情也非常清楚。在梦里,一点都没有“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这样的想法,那最初的怀抱很自然,很熟悉,也很暖。心里喜欢。 很少记得做了什么梦,前两个是因为做完了就写下来,所以到现在都还很清晰。后面这个,是在梦里自己跟自己说不要忘掉,结果就真记住了。 之六十、儿童节新闻 天气:晴,万里无云。 记者(声情并茂地):今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全国各地的少年儿童们来到了北京,庆祝自己的节日。某某某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向中外少年儿童致以节日的祝贺。 (背景画面:天安门前,小朋友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过,红旗飘飘,锣鼓阵阵。) 儿童甲(流畅地):感谢各位领导对我们的关怀,今天是我们自己的节日,我非常高兴能够来到伟大祖国的首都,参加这个活动。 儿童乙(抒情地):我来自少数民族地区,是党和人民,给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儿童丙(激昂地):来到这里,我的心情无比激动。今后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祖国多做贡献! …………………… 连爷爷,您,您,您,,,,您还没走哪?? 之六十一春笋烧排骨 相比而言,更喜欢冬笋,冬笋好在肥美,春笋好在脆嫩。要是拿来烧排骨,肯定是冬笋更胜一筹。最喜欢就是这没滋没味没颜色的东西,李渔在品评蔬菜时把笋列为蔬品第一,深得鱼心。 笋的烧法,随园食单里有记载:素宜白水,荤用肥猪。前者是春笋的吃法,白水加盐煮出来,什么也不放,吃的就是那一口清鲜脆嫩;后者适合冬笋,佐以五花肉红烧,烧完之后取出肉,只以笋上桌,则独得甘美滋味。 春笋生长起来相当快,因此只能当作时令菜,过期不候。以前看济颠传,济公和尚说起当时的民谣:一寸二寸官员得吃,一尺二尺百姓有分,若要和尚得吃,直待织壁(指老到可以做竹篾子的程度),则这玩艺,越短越嫩越妙。七侠五义里,白玉堂拿了颜查散的银子乱花,要点“春笋尖上尖”这道菜。这小子,真会挑食呐。 拿来晒干了就是笋干。苏南说的扁尖,是腌制过的,跟笋干还不相同,笋干泡出来煲老鸭,别有风味,扁尖呢,用的就是那“尖上尖”,强调其鲜味。居家的做法是用它跟冬瓜、火腿烧汤,简单方便又好吃。 排骨是昨天剩下的,笋是早上冒雨出去买的。先加了红烧排骨的油煸熟,然后再放进去一起烧。烧春笋,要多加些糖、油,可化涩味为甘醇。只可惜汤少了些,不中看,好在味道已经进了笋子。在老家,大人惩罚不听话的孩子,就说“让你吃笋烧肉”,其实是竹板子打屁股的意思。不过,多半是口头恫吓,真正下手的话,哪里舍得啊。 撑着伞,提着春笋走过家门口的小路,突然闻到悠然的淡淡花香,抬起头四处去找,却又什么也没发现。 不经意间,春深如许。 之六十二、不一样的佛法
看李叔同谈佛,提到了一个观点:佛法是积极的,而绝不是消极厌世。原文如下: “学佛法者,固不应迷恋尘世以贪求荣华富贵,但亦决非是冷淡之厌世者。因学佛法之人皆须发大菩提心,以一般人之苦乐为苦乐,抱热心救世之弘愿,不惟非消极,乃是积极中之积极者。虽居住山林中,亦非贪享山林之清福,乃是勤修戒、定、慧三学以预备将来出山救世之资具耳。与世俗青年学子在学校读书为将来任事之准备者,甚相似。由是可知谓佛法为消极厌世者,实属误会。” 这个和一般人心目中的佛法似乎相距甚远。然而佛经中有释迦亲手为病比丘涤秽的故事,则可知佛法并非虚妄。菩提树下七日七夜,只是顿悟的桥梁,如果以为什么都不做,坐在那里冥思苦想便能悟道,则是被表象骗了。打打机锋,逞逞舌辩,就以为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殊不知禅机误人,流毒不浅。倘若一切皆为虚无,则达摩何必东来,三藏何必西去?不能解救苦难,一味玄机高妙,这样的佛菩萨,统统扯下来砸个稀烂。 禅并非玄学,玄学最盛要数魏晋,所谓魏晋风流,其实就是一帮人磨嘴皮子,和现在的论坛口水也差不了多少。那些高深玄妙之作,到现在流传下来的有几部?玩弄聪明的小小机锋,似是而非的反复论证,貌似博大精深实则苍白狭隘。以当时的政治环境,产生不了真旷达、真性情,多的是惺惺作态的假隐逸、假潇洒。一部世说新语,所谓的精英文化,到头来只剩了吃喝拉撒。 真正的潇洒是平常心,随性而为,不做标榜。亲人死去,自然悲伤,那就流泪,不需要大笑作歌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自己要死,也是常态,立好遗嘱买点保险,不需要喝酒的时候还专门找个人扛铁锹跟着。玄学的末路是清谈,禅宗的末路是公案,把活生生的思想、鲜灵灵的世界硬搞成文字游戏,还自以为得道开悟,则这个“道”,悟得未免也太容易。
之六十三、蝴蝶 一路狂奔,挡风玻璃上斑斑点点,全是尸体——蝴蝶的尸体。 今年入夏之后,蝴蝶特别多,清一色的白粉蝶,满山遍野,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也到处充斥着它们的影子。据说是天气反常,虫害太甚的缘故,新闻里也播过。本来是个美丽的东西,太多之后便不觉得,反而有点可怕了。 小时候常捉它们来玩,手掌一扑,晕了,便乖乖躺在手心里。偶尔有不慎拍死的,也不觉得可惜。那时候的蝴蝶大多就是这种,白底色,带一点黑色花纹。飞入菜花无处寻的黄蝶已很少,最希奇的是一种花纹红黑相间大蝴蝶,样子非常美丽,我们叫它“梁山伯和祝英台”。 这奇怪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某天问二婶,她只含糊地说是因为颜色,红的是祝英台,黑的是梁山伯。搞不清楚,便一直疑惑,直到有一次看了越剧梁祝,两人最后见面的那一幕,弥留的山伯对英台最后要求道,请到我的坟上看我。于是那命中注定将化身为蝶的女子平静地唱道: 立坟碑,立坟碑, 红黑二字刻两块。 黑的刻着梁山伯, 红的刻着祝英台。 原来如此。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突然掉下泪来。 之六十四、新闻两则 一则来自电视。南京一大学生,网上聊天认识了一个女孩,谈了没半小时对方就要求见面。地方是女孩选的,一个茶馆,进去以后女孩啥话没有,就开始大点特点。结账时一看,居然有五百多块钱,男方这才醒过神来,敢情女孩是这家茶馆的网托。 有意思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事后采访。记者追问那个大学生的感想,那人说:不能相信网络。于是记者也重复了一遍,作为这事件留下的警示。 如果和女孩是在路上结识的呢?按照这个逻辑,似乎应该说,不能相信马路;当然如果电话短信接触,那就不能相信电信;假如是写信交上的朋友,那么连邮政局都要连带受到怀疑。这世上,还真没有能相信的东西啊。 很多时候,荒谬的逻辑被当作常识普遍接受,只是因为我们懒惰,不愿去思考。 另一则,报纸上的。厉以宁教授答记者关于基尼系数的问题,说道目前对中国的系数估计过高了,因为中国实行的是城乡二元经济,应当把农村和城市分别计算,再加权平均。 不愧是著名经济学家,这法子果然令人叹服。不过还不彻底,索性在里面再分层,把城乡居民按照收入高低划分个三六九等,分别计算,再加权。这样一来,基尼系数就更符合现状了。和谐社会,大同世界,天下太平。 厉教授是国内的学术巨擘,水平自然高屋建瓴,非我等所及。至于学术良心,可以担保决不会是在狗肚子里,以发言中显示的造诣来看,必定早就毫无保留地化作了狗屎,滋润中国这一片肥沃的热土了。
之六十五、功夫
10套的第十放映厅(是叫这个名字吗?)今天放功夫片回顾,看了以后才知道,敢情功夫里踩脚那一招是李小龙发明的,这正是他拍的最后一部电影《死亡游戏》中,跟当时NBA球星贾巴尔对打时的一个镜头。这么看来,星爷确实是李小龙的铁杆fans,而李小龙这香港功夫片开山鼻祖之称,也当之无愧。截拳道没学过,看了看招数,比较简单,套路不多,注重实效。此外就是拳脚结合,片中提到了著名的“李三脚”。从画面来看,这三脚应该是腰部发力,借用了惯性原理,这样才能一脚快过一脚,否则的话就会越来越慢,难以为继了。 成龙的功夫则花哨许多,在打斗里糅合了诙谐元素,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非常有趣。这一点和他的科班底子密不可分,有些东西根本就是戏曲里的身段,被吸纳了进来。非常佩服成龙的下盘功夫,以前老师教的时候,曾经说练功就要站桩,桩站不好其他什么都别练,因下盘不稳,便使不上力。成龙在《醉拳》里走的那几步,一眼就能看出,至少得十年的桩。 相比而言,李连杰主要还是套路。少林寺里的棍法最明显,几乎就是武术比赛里的规定动作。后来跟徐克合作了,一板一眼的套路才逐渐消失,转变得更加随心所欲,圆熟自然。印象深刻的几场,有方世玉里蒙眼厮杀的场景,有狮王争霸里束湿成棍的表演,但我最偏爱、每次都会认真看一遍的,则是太极张三丰里悟出太极拳的一幕。没有过多的特技干扰,纯粹以武术真正的魅力引人入胜,动作舒展、飘逸,看起来心旷神怡,甚至有一种悟道的感觉。 私心里还非常喜欢另一位:赵文卓。他的动作比起李连杰来更加秀逸,某些转折的地方还有种“脆”的味道,利落潇洒。他拍的黄飞鸿我很喜欢,甚至超过李连杰的几部,也许是因为气质中有些书卷味道,更符合我心中儒者之侠的定义。只可惜好端端的武术冠军被一堆烂片毁了,最近几年拍的那些东西,垃圾。 合肥大伯是当医生的,一辈子谨小慎微,不抽烟不喝酒,上公车都不愿手握着拉杆,怕传染病。就这么一个人,最喜欢看的却是拳击节目。有时候想想,“尚武”这种东西,说不定也是遗传的。
之六十六、干枣 书话里有两位都在写关于fb(不是腐败,是方便)的文章,挺好玩的。然后就看到了这个: 《世说新语》录: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 文字不难理解,也就是穷措大搞不清富贵人家的生涯,把茅房里的枣子吃了。问题在于那个干枣塞鼻,比较奇怪。枣子再小,总比鼻孔大,塞在里面肯定不舒服,这是其一;其二,把鼻子堵起来,气味是闻不到了,呼吸起来肯定也不通畅。总之如果照字面理解,这实在是一个笨到不能再笨的法子。 都说唐人爱夸张,其实这夸张是从晋人那儿来的。《世说新语》就是一部非常狗血兼八卦的书,放到今天,整个是名人隐私录,连人家上厕所、喝醉酒、说梦话都记下来,这狗仔队当的,够敬业,够水平。按说这么高明的狗仔不该写错,所以我怀疑,这里的塞鼻另有解释,不是堵塞,而是吸味,类似于现在的空气清新剂。用香料渍出来的干果,如厕的时候放在鼻边闻着,以驱散异味,这么个“塞鼻”才有点门道。(注:后来得搬兄指教,知道是用焦枣子掩盖气味,“塞”通“掩”,终于明白了) 大户人家的规矩有时候确实挺难为人。林黛玉进贾府,吃完饭后上的第一道茶不是喝的,是漱口用的。你要是喝了,得,第二个王敦就出笼了。好在林妹妹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时刻留心看着贾母,别人怎么做她也怎么做,这才把进府的第一天圆过去。再怎么说,寄人篱下的生涯,原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之六十七、此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写这首词的人那年三十三岁,修眉广额,丰神如玉。刚刚得知辛亥革命成功的消息,于是提笔,一气呵成,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掷笔大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抛洒颅中热血,而是静静地、静静地躺在一抔净土之中了。今年的大年初六,我上清源山,去找他的坟。很奇怪,明明有路牌指着、游人问着,最终还是没找到。夕阳照着,山外还是山。这样想来,毕竟无缘。 和他有缘分的是另一个女子,一个日 本女子。那时候他在门里,她在门外,就这么一道门,隔断了恩爱。敲啊敲啊,敲到红颜白发,也没能等到他回头。门里头,青灯黄卷,那人独自坐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其实很想听他写的歌。采莲复采莲,莲花莲叶何蹁跹,露华如珠月如水,十五十六清光圆。这样清新舒缓的歌词,这样风雅倜傥的男子。长亭外,古道边,没了送别的笛声,却依然有连天的碧草。 暮年,他给自己取名“二一老人”。名字来源于两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以及吴梅村的绝命词:“一钱不值何消说”。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读到这里,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一句:悲欣交集。 结得真好。
之六十八、记忆
《往事》刚出来的时候,全是夸赞的声音;过了没多久,又被批得体无完肤。这一招原本是书商和批评家惯用的伎俩,不足为奇。但反对的理由有一条却是说,臆断、主观,不是史笔;同时对作者的身份和态度加以质疑,这一点,不敢苟同。 平稳、客观、公正,这是美丽的词语。但是倘若以此为由,动辄以不客观否定他人,恰恰可能导致违背这一原则的后果。对历史来说,哪怕只是属于一个人的私人记忆都是有价值的。不同的人因为所处的环境、想法不一样,就算是相同的经历,都有可能出现截然相反的表述。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永远都无法还原,这也正是历史的最终结局。 寻秦记最后,说秦始皇为了掩盖项少龙这个人的存在,不惜焚书坑儒,消除了关于他的所有记载。尽管为黄易的想象力拍案叫绝,却还是不以为然,因为觉得真相不可能说没就没。但现在看来,想要一个人、一件事完完全全消失,其实一点不难。可以找到证人,也可以找到证物,然而只要不曾留下记录,一切都归于零。 文字没有记忆,历史不会说话,肉体终将灭去,沉默代替回答。
之六十九、做人
老家有句俗话:七世为狗,八世为猫。意思是说,得修七、八世的好人才能转世为猫狗,因为做人太难太苦,不及猫狗逍遥。连人自己都这么想,人生的确是一件悲哀的事了。 然而也有不惜一切代价换取做人资格的,比如水漫金山的白娘娘,拦路自荐的七仙女。尽管是传说,至少说明在听故事和说故事的人心目中,做人又是值得珍惜和骄傲的。 “人只是一根芦苇,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这不必要世间武装起来,才能毁坏他。只须一阵风,一滴水,便足以弄死他了。但即使宇宙害了他,人总比他的加害者还要高贵,因为他知道他是将要死了,知道宇宙的优胜,宇宙却一点不知道这些。” 如果真有来生,且可以选择,七世八世,再苦也要接着做人。是人,并且过着人的生活,只这一点,便幸运万分。
之七十 有所不为,无所不容
这八个字是黄炎培评价蔡元培的。原文为:“盖有所不为,吾师之律己也;无所不容者,吾师之教人也。有所不为,其正也;无所不容,其大也。”读至此,击节。 有人将佛儒道合称为三教,并且得出三教同源的结论。对这种说法相当不以为然,儒学的本身,并不曾生造出一个可以解救一切痛苦的神来。而没了这种对虚无之物的信仰,叫什么宗教?孔子虽然被冠以“大成至圣先贤”等等一长串吓人的名号,却从来没有以神仙佛祖的方式被人崇信过。生了病去药王庙祈福,死了人请和尚放焰口,没听说过上孔庙求子孙、找书生跳大神的吧?儒是学问,也是态度,是看待世界的方法,也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唯独不是麻醉人心的药物。 一部论语,讲了许多道理,但要想概括出一个中心思想,难度极大,远不是“南无阿弥陀佛”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这样简单的口号能够做到的。这里倒不妨借用一个佛经故事:长者向夜叉求偈,夜叉说了上半截,云肚饿,须吃饱才可以说出下半截。长者求佛心切,便将自身布施夜叉,换来了全偈。然而这一偈到底是什么?说法纷纭,有人道,就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是质疑的人也很多,因此成了一桩悬案。刘锷在《老残游记》中,借书中人物之口,道出了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他说,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 好一个只怕你不要。如果能够领悟,得这四句便可以通晓大道;如果不能领悟,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所以说,“只怕你不要”。这个故事,套在蔡元培这八个字上刚刚好。倘若想要知道儒学的奥义,尽可以追本溯源,旁征博引;但事实上,有这八个字,并用一生的时间去实践它,已足够成就一个人。 成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是灵魂的锻造。有所不为,无所不容,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有所不为是择善而固执,要有择善的眼光,也要有固执的勇气;无所不容是海纳百川的宽容,要有博大的襟怀,也要有调和的手段。否则的话,单是思想内在的冲突,就足以让人烦恼不堪,更别说以此律己待人了。 以前总觉得,宽容是出自本性,后来才发现,其实宽容的背后,必须有眼界作为支撑。所谓少见多怪,见得多了,自然不以为奇,可以容忍的东西才更多。这个发现让我觉得安心,这么一想,这个社会仍然有变得更加宽容的一天。
之七十一、博客问答
问:为什么要当博客? 答:说老实话我也不是很明白。开始是图新鲜,觉着好玩儿。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打小就没有把日子记下来的习惯,所以刚开的时候想,没准也就是几天的兴趣吧。能一直记到今天,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是博客给了另一种表达的环境与方式。不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写作,非得说个观点讲个故事争个是非,累。想起来就写点,想不起来就搁着,可以是情绪的发泄,可以是一时的感触,甚至胡说八道也没关系。论坛和博客,前者是酒吧茶馆,好歹要衣冠齐楚涂脂抹粉像模像样;后者是自家小院子,裹着大棉袍子晒太阳发呆也没人说你。 问:对于你来说,BLOG是什么? 答:tk和被tk。不用怀疑,这个tk的意思就是偷窥。展示自己的生活,也看到别人的。站在窗口遥望远处的万家灯火,侧耳倾听灯光下的故事;同时也点亮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 文字最初的功能是记录。围着草裙兽皮的原始人扯出一堆绳子来,左打个结右连根线,即所谓结绳记事,其实也就是博客的老祖先。搁今天看,不过一团乱麻;然而这绳结里却有部落战争、亲人逝去、岁月更替这无数隐藏着的情感与故事。千万年过去了,文字也进化到了可以通过互联网迅速传遍世界每个角落的时代,基本的功能还是没有变。 记录,然后传播、交流。在这一点上,博客还原了文字的本来面目。一直认为,在网上写字应该是自由的、非功利的。网络写作是对文字的释放,而博客则使得瞬息万变的意念能够以某种便捷的方式凝固起来。相比严谨整饬的大块文章,更欣赏博客这种随意不拘的江湖文字。不事雕琢,从而更好地保留了思想的原生态。 问:BLOG对你的工作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答:目前为止,没有。勉强说的话,日子过得比以前清楚了。比如说,知道自己一年以前做过什么,想些什么。也许还可以说,了解了更多不同的生活方式,但这了解却让我更加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除此之外,真的没有。
之七十二、辛苦应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长如玦。 这一句是谐音,环=还,玦=诀。所以细细品起来,还是很有味道的。 说纳兰性德好话的人太多,反而让我疑惑。因为我总觉得他的词骨子里还是小聪明,深情只是小聪明敷衍出来的假象。笃于友情,或有可能;把吴兆骞的生还算在他头上,则过于夸张,实际上吴兆骞回家主要靠顾炎武的外甥,和纳兰本人关系并不大。 这么说好像有点对他不起,同时也粉碎了一段文坛佳话,但我很怀疑,一个锦衣玉食的小资(?)公子是否真能理解“只绝塞、苦寒难受”。两相对照,顾贞观的“季子平安否”,其中感情要真切得多。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即便如此,那根芽也毕竟浮泛。人生忧患,原不是红楼中人可知。纳兰的词,初看惊艳,细读之下,终究过浅,因此易得好句,难寻佳篇。 录吴梅村的《悲歌赠吴季子》,以作对照: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 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 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 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一路读来,沉郁顿挫,欲说还休。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这两句确实是画龙点睛之笔,揭出了事件的真相:科场案、文字狱,背后有着更加深远黑暗的政治背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同是江南士子的吴梅村和顾贞观,才是吴兆骞的生死知己,而纳兰性德只是个抱着同情心的局外人。这样的诗,他是写不出来的。
之七十三、君若到时秋已半
姜夔的诗。全句为: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逢路不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清新朴质,有唐人韵味。 唐诗之所以空前绝后,是因为那是个将诗作话的年代。投柬邀客,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入山访友,便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连至为功利的官场求进,也可以“妆罢低声问夫婿”,隐却了一幅猴急嘴脸。这种自然洒脱,纯是将诗融入了社会生活的血脉,因此灵动天成。 后世诗歌逐渐从生活中淡出,转入庙堂,技巧上更为纯熟,然而已经和寻常人家的日子无关。一样东西,当它被当作某种艺术看待的时候,便行将死去。尽管有挽留的声音,有关注的目光,甚至慷慨的词藻努力的模仿,也改变不了古诗词死亡的命运。 君若到时秋已半——只有这些句子,在斑驳褪色的粉墙青瓦间印下深深浅浅的墨痕,作为古诗们曾经活过的见证。
之七十四、佛见玉女
四十二章经中,佛见玉女,说道革囊众秽,尔来何为——一个臭皮囊罢了,用来做什么?这个,已经很象佛的口气了。 禅宗的本质是排除一切可以执着的东西,包括有形质的皮囊和无形质的思想。然而人必有所执着,而后可以为人。倘无,即便莲花宝座上金身不坏,宝相庄严,也不过是泥塑木雕,行尸走肉。 铁门槛外,永生不灭,极乐未央;门槛之内,一土馒头而已,高下判若云泥。然既生为人,也只有推开铁门,大踏步走去,纵堕阿鼻地狱,决不回头。
之七十五、今夜月明人尽望
下一句是:不知秋思落谁家。记不清是哪位写的了,也就记得这两句。 五行之中,秋属金、有兵像、在色为白。所谓肃杀之气多半由此而来。中国的古人似乎特别偏爱秋天,一到秋天就诗兴大发的样子。连愁也是离人心上秋,秋天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有特别的地位。 再比如月亮,也是文人最偏爱的题材之一。诗经里就有月出皎兮,那是说月光下的静女。倘若把中国人关于秋与月的诗文都翻出来,多半是带着一点忧郁气质的。这跟西方不一样,西方对于秋天的关注程度恐怕远不及春,而说到月亮,英国佬第一个想到的可能就是狼人变身。 尽管中国式的哲学是实用主义的,但中国式的感情并不是。这样的感情往往只可意会,倘若明白说出来,也就失去了韵味。概而言之,闷骚是也。
之七十六、解脱与回归
金球奖都出来了,这时候再炒《卧虎藏龙》,似乎很冷饭。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个问题:李、俞、玉究竟代表了什么?他们最后的结局又预示着什么?
俞秀莲是纯粹的尘世中人。她的经历、性格、镖师之女以及寡妇的身份决定了她只能是这红尘俗世中一粒尘埃;玉娇龙是极端理想化的性灵人物,从她学剑到用剑,直到最后为剑而死,自然而然,率性天真,是唯一得“道”之人。李慕白则徘徊于这两者之间,他与玉娇龙的差别,便在于他是求道,而不同于后者的得道。“求”的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执念。如圣经所言,那行善的,在门外敲打着门环,而那爱人的,看见门开着。对于玉娇龙来说,这扇门是开着的;而李慕白,注定一生做个敲门人。
这样一来二人最后的结局也就有了解释。李之死是回归,是理想向尘世的回归;玉之死,则是解脱。玉娇龙当真爱过么?我有时候觉得,她只是在经历,而没有爱。爱在这过程中等同于一场修炼。如果像椰子说的,青冥剑寓意便是“道”,那么玉娇龙才是这把剑的真正主人。 太平广记里有一篇《杜子春》,是很有意思的文章。杜原是五陵侠少,家产荡尽而彻悟,遇一老人,教其学仙,对他说,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可出声。后来便是一连串黄粱梦一般的幻象,刀斫斧锯,火海油烹,杜终未发一言。忽然有一鬼,将他的幼子向地上扔去,惊痛之下,噫然作声,于是万象俱寂。仙翁叹惋道:“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从此不复出现。此人此语,可作李慕白写照。 解脱是痛快的,回归却是痛苦的。换了是我,这一生一世,便只作红尘中寻常江湖女子。管甚么青冥剑、不老丹,只一方人间烟火,撑不死你,饿不死我,足矣。
之七十七、盛世
似乎最近这个词用得很多,不知道是谁首先想起来的。 历史上有过两个盛世:开元盛世、康乾盛世。前者继之以安史之乱,后者紧跟着就是百年不堪回首的近代史。 盛极而衰,这是常理。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我们确未盛极。
之七十八、了
读董桥的旧情解构。发现他很喜欢在句子末尾用“了”。这是件小事,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毛病,往往在文章写完之后回头看,才发觉“了”字太多,于是每次都要删掉几个。
“了”字最要命的地方是往往无法替换。比如“花谢了”,这三个字倘若要换一种表达就非常难。不象“的地得”这一类的词,即便删掉也多半不会改变语气和含义。“了”有结束的意思,类似于英文里的过去式,可以当作“ed”后缀来看。倘若是怀旧的人,所写的又大多是旧物,则这个“了”便想避也避不开的。
万事万物到得后来,难逃“了”字。如曲中所说,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起高楼和宴宾客,是欢欢喜喜的进行时,而最后那一“了”,或悲悲切切如夜雨霖铃,或痛痛快快如滚汤沃雪,无论当初形态如何,结局固是一样的。
之七十九、法门寺
朱世慧所扮演的太监唱道:“少年时羡人娶媳妇,到老来难享儿孙福。世人都道苦中苦,谁人知我奴下奴。”听至此,不禁一丝恻然。念头方起,屏幕上忽地脸一变,恶狠狠道:“他妈的,要是有谁瞧不起我这奴下奴,我便要他尝尝厉害!”刹那之间,嘴脸尽显。
朱常常客串小品,出镜既多,话语又贫,心里面便有点看不起他的意思,没想到却是冤枉的。法门寺这一小出,可叹可恼,可怜可鄙,演来层次分明,活灵活现,确实功力不凡。
好了伤疤忘了痛,人之常情。不过还有一种,是抚摸伤疤之余,恨不得在别人身上都戳个同样的窟窿。洪秀全入天京,奢靡更胜前人,一个马桶围都用金丝云锦,七宝镶嵌,张献忠立七杀碑,所屠戮的平民远超过官兵,就属于此类。金銮殿上幢幢宝盖、霭霭香云,掩不住深刻入骨头里的“奴才”二字。
之八十、泡菜与白血病
泡菜吃多了,容易得白血病——这是看到的一个关于韩剧的总结。损了点,不过白血病在韩剧里出现的概率也实在太高,让人不得不怀疑韩国人的饮食结构是不是出了毛病。
我不喜欢韩剧,无论是大长今还是浪漫满屋。为了要验证这个,特地去下了几部,至今还在硬盘里存着,删吧花了那么多时间下的,舍不得那些时间;留吧看看就没兴趣,实在不知道看完是猴年马月。
不过也有点启发,不喜欢韩剧的人大多说它弱智、雷同,但为何能吸引大批观众?自己想了想,恐怕好就好在简单。网上看文,也有这个问题,越写越怪,越写越奇特,一部小说里没点畸恋变态就拿不出去,绞尽脑汁往前人没走过的路上走。当然也有成功的,可大多数则是钻了牛角尖,倘没有足够的功力驾驭,读起来就生涩拗口,跟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
其实正常的感情、简单的情节也可以打动人。岂其食鱼,必河之鲂?青菜豆腐做好了,不比熊掌猩唇差。有那功夫拿人奶喂猪、从活驴身上割肉,不如老老实实炒几碟适口的小菜。
之八十一、耳环
如果要对自己喜欢的首饰排个顺序,第一位的也许就是耳环。或者更直接地说,除了它,我一般不挂其他东西。最早看东京爱情故事,赤名莉香,永远戴着一粒简单的银耳环,这形象便在我心里一直留着。以至于后来去打耳洞的时候朋友吓了一跳:不明白一个懒到不愿为美丽花工夫的人,怎么肯去做这么一件麻烦事。 至于耳坠,读书时记得孔雀东南飞里有一句:耳上明月珰。非常喜欢,于是画了很多美人头,无一例外给每个美女配上一对长长的耳坠,想象那些珍珠玉石在她们两鬓摇曳生姿的模样。耳坠有一种动态的美。珰的意思应该是玉石,可我却固执地觉得那是珍珠的,因为只有珍珠,才有那种朦胧如月的柔和光芒。 耳环和耳坠,现如今意思大致相同,以前却泾渭分明。未出嫁的姑娘戴耳坠,等到结婚那天,开了脸,成了新娘子,就由喜娘把头发挽成巴巴髻,耳坠也摘下来,改成耳环。从这一点上说,中国的耳环与外国的戒指,异曲同工。外婆曾经说过老家的一句谚语:姑娘坠子媳妇环,要想回头难上难,说的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给了人家,就没有回头路了。
之八十二、看尽洛城花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欧阳修的玉楼春。以前只知道上半阙煞尾,找来看了看,才发现下半阙更有意味。人生二句,直白倒是直白了,细想也就没什么道理。 我不是学词的材料,因为觉得很绕,而且废话多。比如说这首,讲离别,用了八句五十六个字,实际上大多数都是虚的。浓缩一下,减掉一半:未语归期先惨咽,情痴不关风和月。离歌一曲肠寸结,花落始共春风别。丝毫不减损原意。换了唐诗,选最简单的一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短短二十个字里从天到地,远近高低,有人有景,丰富之极。这样的诗你就很难将之压缩而不损意境。 由此看来人其实越来越罗嗦了。从诗到词再到散文,说的话越来越多,描摹的感情却也还是那几种。即令表达思想的散文,古人和今人也大不同。南北朝的骈四骊六,被后人责为铺张太过,比起如今的情感散文来仍属小巫见大巫。苏轼论贾谊,那么深的含义也就千字左右,搁现在怕不要引一堆资料洋洋洒洒整出万把字的论文来。 之八十三、情癫和小猪 看了情癫大圣,不好也不坏,大致和天下无双伯仲。故事跟画面强过无双,演员的表演则逊于前者。当然无论其中哪一部,都比不上大话。经典及其追随者的差别,正如真品与赝品一般,表面差之毫厘,实质谬以千里。 天界之上的最后情节实在太狗血,以至于谢同学弯起那三根指头的时候,俺只觉得牙根发酸而非眼睛。笑料也有,多半是一次性消费。关于这点我是这么看的,真正经典的搞笑桥段,即使你已经知道内容,还是会不由自主被逗乐,比如侯宝林的相声、周星驰的电影,可以听上一次又一次,看上一遍又一遍,依然觉得可乐,而情癫大圣,我想没能让我产生看第二遍的念头。 黄永玉谈沈从文,说他曾经提到“格”,事物皆有格,不能名状却又能够感觉。并举例说,格高之人或许也不能成功,但一旦成就,局面自然可观。这句话我是认同的,也许是一种氛围,或气场,比如小猪搬倒石佛这件事,我就认为尽管值得庆贺,但决不能说明罗洗河强过了李昌镐。换句话说,即使罗在围棋上的成就超过李,他在围棋史上意义也必不如后者。单以“格”论,李昌镐胜过这时代的绝大多数棋手。这东西,不是一场胜败就能左右的。 情癫大圣没有天下无双的“格”高,这是我的结论。有形的东西,它有;连感情的形状都可以看得到。无形的东西,它则少了一点,比如说故事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情癫太迎合,几乎是计算着观众的反映小心翼翼布子,要让每个子都发挥作用,反而失去了应有的感染力。是应对,不是博弈,更不是创造,如此一来,自然不能挥洒自如。好电影应当如大师弈棋,不理对手如何,均能下出自己胸中丘壑,不执著一盘胜负,一子得失。否则的话,只可沦为棋匠。 崔永元说收视率是万恶之源,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目的性过强,往往产生不了好作品。金庸写武侠,初始未曾想要靠这些小说当什么文学大师,梵高作画,也不曾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在数十年后卖出天价。如果说在天下无双里,我还能看到刘镇伟坚持自己的努力,到了情癫,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权力。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无双是有限度的重复,情癫则是无限度的妥协。
之八十四 濯足万里流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一首,是左思写的咏史八首之一。为人称道的多半是最后一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气魄雄伟,气象恢弘。不过,落在我这样思维喜欢跑调的人眼里,对“濯足万里流”的第一个感想却是:好大的脚盆啊…… 文人喜欢夸张,偶尔洒点狗血,可以理解。比如李白,就是狗血洒得最够水平的一位,一不小心洒成了谪仙。何况左思这位同志生在西晋,那时的文风尚华丽,好清谈——也就是爱吹牛,朋友之间写封信,都得文绉绉地骈四骊六、哼哼唧唧。史书记载,左思其人貌丑不说,还有点口吃,时尚点儿的美男作家是万万当不上了。所以索性走另类写作路线,花了一年时间,整出一个《三都赋》。据说这篇文章刚出来的时候,大家一看,哎呀哎呀,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让人看了不得不狂顶的好贴啊!于是到处转贴,弄到河南地方论坛超负荷——这就是著名的“洛阳纸贵”的典故。听上去很让人神往,但要是当真看到这篇玩艺,什么“拔象齿,戾犀角;鸟铩翮,兽废足”,满纸烟云,晕晕陶陶没一句实在话,不免要怀疑左思家里是不是有点特殊背景,或者干脆就是网管的干活。 由此想到很多名垂青史的故事,真实性都颇令人疑惑;而那些名动文坛的经典,恐怕也难经得起时间的推敲。风雅这玩意儿尤其如此,很多东西是不能说得太白的,再风雅的事一旦说穿了,不免煞风景。孔子道: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屈子进一步发挥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都是挺高雅脱俗的文字。旧时私塾中的教书先生,吟到此处,必千篇一律地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作沉浸状。然而如果有不知趣的顽童,硬要打听何为濯足,那也只能瞪上一眼,喝道:“就是洗脚嘛。”一句话出口,适才的名士风流顿作云泥。想想前两年足浴兴盛的时候,后街一条巷子,大大小小近十个足浴店。夜半更深,便看到紧闭的门户里透出暧昧的黄光来。间或有人逡巡而进,稍开即合,如同地下党接头,跟屈夫子的行吟,未免大异其趣。 以上,算是濯足的末流。个性使然,看到这一类风雅渐失、斯文扫地的事情,我的心情不是痛悼,而是一种顽童式的幸灾乐祸。从古到今,从雅士高风到饮食男女,历时两三千年,这峨峨高门、蔼蔼王侯中的一点人间烟火气,终于还其本来面目了。
之八十五、每个少年都将死去
剑庐在论坛发了一条帖子,孤零零的,0字节,0点击。标题说,祝皮耶罗31岁生日快乐。 突然之间心就动了一下。 我不喜欢小皮,为此还跟剑庐掐过,因为我爱的那位,恰恰是皮耶罗的前辈。当年拥护他的,和拥护小皮的人曾经水火不容,而今天,这两人都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江山代有人才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甚的长久,甚的风光。 可我不会忘记那人,就像剑庐仍然记得今天这个平凡的日子。有时候想,衡量爱的深浅并非是看得到了什么,而恰恰是付出。付出的情感越多,记忆便越深刻。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自己的爱,造就了那个人,那场美丽人生。 那些爱过的人,在我们的生命里成长。起初是种子,新鲜的,闪耀光泽;慢慢开出花朵,花瓣柔软,触动心中每个角落。爱花的人,静静守候花谢,不说再见,不唱骊歌。 青春消失在生命结束之前,昨日纯净的笑容今日沧桑的脸。每个少年都将死去,谁的眼,微笑着看见。
之八十六、游侠列传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这是太史公对侠的定义。我一直认为史记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远大于它的史料价值,因历史人人可记,太史公却只有这一个。史记中最精彩的,不是那些历史故事,而恰恰是司马迁的评论,有时甚至是牢骚。这一点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之一便是将历史主观化,由此影响了中国的治史精神,总是把历史看作为现实服务的工具,随意涂抹,直至面目全非。 游侠列传是典型的司马氏作品。整篇文章里,评论性文字占了一多半,到处都是司马迁本人的影子。字里行间,一腔郁愤直欲喷薄而出。以前看时不觉得,近日再读,默然良久。文中所记,朱家、郭解。然而又何止这两人?如籍少公,为了保护素昧平生的郭解,自杀以绝口供;如剧孟,仗义疏财,死时家无十金;如解家客,闻人说郭解恶言,不惜杀人身殉。以所谓大义观之,是窝藏逃犯的叛逆、浪荡的败家子、睚眦必报的杀人犯,然而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称呼:侠。 侠者从来都是草根中的英雄,不是豪门琼宴上的宾客,更不是理想中的顺民或君子。他们不会屈服于狮子的威风,也决不交托自己的权利,并不惜用生命作代价维护它。相比而言,后世书中那些以意淫为乐的所谓武侠,实在渺不足数。 景帝尽诛豪侠,而其後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武帝杀郭解,“自是之後,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如同《英雄》,最震撼的情节,不是屠杀者的风风大风,而是箭雨中手无寸铁的学子和老人。“今天,你们要学到赵国文字的精髓。”这精髓只属于侠者。即便儒墨不载,也还是有一些文字,将它们记录下来,刀斫不尽,火烧不灭。
之八十七、狮子和羊群
中午吃饭,席间说到国民党选举,如今的马英九已成政治明星,在大陆也拥有了一批粉丝。有鼓吹小马哥人格魅力的,让我想起当年扁哥上台,也有不少民众将之当作偶像。政治秀和娱乐秀一样,面子上的光鲜原胜过内里的含量,而普通人对此,谁耐烦分析?仰望和追随,远比旁观和反对来得容易,看起来也要安全得多。 我对于政治明星,一向殊无好感。然而人大多是有惰性的,旧约里,以扫为了红豆汤出卖了自己的长子权,实际上很多权利,其实还不如红豆汤。最近一直在困惑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像我们标榜的那样,喜爱民主、自由、真理这一类的东西?在很多时候我看到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人类生来就有盲从的天性,如有人能够代自己决定,且看上去并不损害自己的切身利益,那么就不妨将决定权交给他。这正是人类需要领袖的原因,哪怕他是嬴政这样的暴君、慈禧这样的昏君,仍然会有人扬尘舞蹈,三呼万岁。 狮子吃了一头小羊羔,它是凶手;狮子每天吃一头羊,它是灾难;狮子要求羊群定时给它供应定量的羊肉,它是领袖;狮子在吃供应羊肉的同时给羊群厘定明确规则,区分上下,并指挥他们努力繁衍以生产更多羊羔,它是圣主。百兽之王的头衔就是这么来的。 尼采看到了这一点,他的对策是教人做狮子;孔子其实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的对策是用仁义感化狮子,这便是所谓的帝王术。而对于羊群来说,也多的是让自己更加幸福的办法,可以诵诵经祈求来世,也可以通过追随某一头狮子让自己得到强大的暗示。如果能够借此成为狮子的亲信,并帮助它管理羊群,那幸福就会更为伟大了。 亚历山大大帝拜访第欧根尼,问他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他答道:“有的,站开一点,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这是狮子和羊的对话。羊们对此津津乐道的原因在于,狮子最终站开了。而大多数时候,狮子的反应是扑上去,直接咬断其喉管。非但阳光,连同生命也一并收走。
之八十八、野玫瑰
读雍容的回忆文字,想起小时候看到的花了。白色的野玫瑰,开在操场旁的河岸上。夕阳照着薄薄的花瓣,静静地带着一层金,一层粉。隔着一条河望着,触手可得,又遥不可及。也就是那时候,突然开始有少年的伤感,觉得太阳一沉下去,一切就都没了。 似乎以前有人给了我一个“客栈永远的怀旧者”这样的名号,其实我是不适合怀旧的。我记性差,日子又过的漫不经心,很多事情都觉得可有可无。就算当时有很强烈的愤怒或悲伤,也是过后即忘。在我心里,不开心的东西都呆不长。 也许只是喜欢上那种氛围,怀念的氛围。就好像夕阳下的野玫瑰,那层光。 世上没有美人鱼,如果有,它叫儒艮。小飞侠的原型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男孩。没有小人国,也没有蓝仙女。孩子们像皮诺曹一样渴望着人类的世界,一旦成为真正的人,他们便再也回不去。突然有一天,我们发现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都是谎言,而那些在我们心中念念不忘盘旋不去的好友,从不曾在世上存在过。 在东京迪斯尼,看花车巡游,看我童年熟悉的英雄和伙伴们,像从前不止一次亲眼见到的那样,微笑着向我招手。 脸藏在面具后面,眼泪掉下来了。童话真残酷。
之八十九、天下
一直觉得这个词很牛。它最早出处应该是诗经里那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简单地说,从一开始,它就不是地域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天之下,王之土,明白无误地反映了中央集权的涵义。 古之学者、政客、枭雄、君主,都曾为这两个字努力过。君主的代表可想而知是始皇帝,我们承认他很牛,就因为他是第一个抢到天下的人,并且给了此后的无数怀有同样欲望的人树立了楷模。这种欲望如果最终得到了满足,便被称为“大志”,如果最终不幸失败,便被称为野心。由此可知,欲望的性质取决于主体的身份,和它指向的客体无关。打个比方,皇帝可以随便xx后宫三千,那叫临幸;西门庆只不过搞了几个粉头,便成了淫首。 梅花山上有汪精卫的跪像,以前常有人向上唾吐,后来不让了,说是要保护文物。当年日/本军来到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时候,中国人多有不肯的,于是日/本学者非常疑惑而委屈地说,满洲人入关,你们不也让他共荣了么?何以独独对我日/本帝国如此如彼,抗拒不从?如残剑所说,秦王杀不得,则皇军又怎能杀得?屠城喋血,和风风大风一样,不过是不得已的手段;你们应当如汪桑一般,以天下为重,放下武器,俯首做个顺民。——当然,后几句是我自己加的。 日/本学者固然一厢情愿,迂腐得可爱,嬴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说,他就曾经认为,自家江山可以坐到千世万世,然而最终到了儿子就熄火,说明“天下”两字,还没深入人心,残剑无名太少太少,陈胜吴广一类的人物又太多太多。好在很快地,学者们接过了这两个大字,开始努力。其代表是董仲舒,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独尊的含义,和莫非王土中的“莫非”便很接近了。董是儒生,叫嚷一下儒术并无不妥,好比卖瓜的,总得说自己的瓜最甜,人之常情;但可怕的是,这前头还有个罢黜百家,顿时热腾腾地显出杀气来。非但说自己的瓜甜,还要掏出西瓜刀来,逼着其他卖瓜的统统走人,否则的话,便一脚踢过去。于是热热闹闹的春秋诸子、战国群雄,最终只剩了一地狼藉的西瓜皮。 焚书坑儒只作了消灭的工作,因此效果尽管快,却难巩固。独尊儒术则在破坏之后填补了空白,换个比较好听的说法,叫做用先进文化,占领思想阵地。这一招是建设和谐社会的不二法门。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叫统一思想,统一认识,也就是这个意思。连思想都统一了,还有什么不能统一的? 反映到电影创作中,则连草莽刺客都明白了:天下。教化有功,识时务者为奴才,真是令人欣慰无比。以秦王射杀赵国百姓的残暴,这天下自然不是百姓的天下。天者,天子也。宋朝皇帝问臣子:天何姓?答曰姓赵。天子姓赵,天即姓赵,天下便当仁不让也姓了赵。谁的天下,一目了然。 小时候玩剪刀石头布,喊的词是“天下太平,你输我赢”,一边叫,一边同时伸出手。这说法简单诚实得多。天下太平,赤裸裸一场输赢,此外无别事。倘若想从中挖掘什么深刻主题、高尚宗旨,容我不hd一句:头壳坏掉了。
之九十、女吊 男祭
不相干的两出,之所以放在一起纯粹是觉得名字合拍得有趣。 女吊是鲁迅的文,当初看的时候就有种很别扭的感受,后来知道几乎就是他临死前一个月写的。这才恍然,我所敏感的正是死亡的影子。鲁迅对女吊,有特别偏好,不止一篇文章里提到了它。儿时记忆里极其鲜明的一章,到后来变成一种独有的符号意象。 这部戏的出处我没有查到。线索只有鲁迅提到的“奴奴本是杨家女”以及童养媳的身份、上吊求替代的情节。她的形象是红衣,极白的脸,黑烟眉、黑眼眶,鲜红的三角的嘴唇。然而并不过于恐怖,却令人感觉到超出生理愉悦之外的美丽。以上的描写令我联想起日/本歌舞伎,戏也好、歌也好,开端的时候大多带有神性,从祭祀、祈福之类古老的仪式中分离出来,逐渐世俗化。 吊死鬼在民间的待遇似乎的确与众不同,我就听家里长辈说过某某人家小姐上吊的故事。其实也好理解,上吊而死的多数是女子,而艳鬼较之寻常鬼物,更容易吸引眼球、产生传说。多数传说里,她们变成了复仇者,“一个都不宽恕”的复仇者。不冷厉,却凄美。 《男祭》出自元杂剧《荆钗记》,简介如下: 贫士王十朋以荆钗为聘礼,与钱玉莲结为婚姻。王中状元后,万俟丞相欲招为婿,十朋拒绝,万俟怒而将他由饶州佥判改除潮阳佥判。富豪孙汝权谋娶玉莲,暗中将王的家书改为休妻之书,玉莲被迫投江自杀,为福建安抚钱载和所救,收为义女,复得饶州王佥判病故消息,误以为十朋亡故。五年后,十朋改任吉安太守,在玉莲投水的江边追荐亡妻,适玉莲亦至江边凭吊,两人相逢,终以荆钗为凭,夫妻团圆。 尽管说的热闹,其实也都是随手翻来的资料,没正经听过这部戏。但这故事很小的时候就看过。那时家里有不少小人书,包括全套的红楼、水浒、西厢、牡丹亭等等,其中就有这本。不外是才子佳人,但看得舒服。主要因为男女双方皆是深情重诺之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当得起贞信二字。比之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一天一地——后者纯粹就是男权社会里头壳坏掉的意淫。 虽没看,也猜得到男祭,必是王十朋道观设祭。应该是相当苦情的戏码,因为红楼梦里提到的时候,曾说贾母等边看边叹息。彼时正值金钏儿的生祭,宝玉趁大家看戏的功夫,跑出去偷偷祭奠,暗合了这一出。这事瞒得过别人,须瞒不了七窍玲珑的黛玉,于是发议论道,王十朋也是个看不开的,天下水同源,不拘哪里,舀一瓢祭了便是,何必一定要到那江边?这mm,又是个聪明过头不能成佛的。 王十朋实有其人,和前些天写的那位剥皮杨太尉同时代,做过龙图阁大学士,是很有名的清官、贤臣、诗人。朱熹称其诗文“浑厚质直,恳恻条畅,如其为人”,《四库全书》的帽子更大,直称其为“当代伟人”。那个传说中让人读了一口气上不来的怪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就是王状元的手笔。温州至今还留着他的墓,有缘的话,应能一见。
之九十一、守望者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 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 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象话。 这一段,摘自《麦田里的守望者》。书是很久以前看的,那个时候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直到某一天,自己也站在悬崖边上,俯视那些碎成粉末的梦想。 我知道这不象话,可如果有这样的力量,我也想守望,守望那些只为孩子盛开的梦想。
之九十二、情痴两则
一则: 杨政在绍兴间,为秦中名将,威声与二吴埒,官至太尉。然资性残忍,嗜杀人。元日,招幕僚宴会,李叔永中席起更衣,虞兵持烛导往溷所,历经曲折,殆如永巷。望面壁间,隐隐若人形影,谓为绘画。近视之,不见笔迹,又无面目相貌,凡二三十躯。疑不晓,叩虞兵,兵旁睨前后无人,始低语曰:“相公姬妾数十人,皆有乐艺,但小不称意,必杖杀之,而剥其皮,自首至足,钉于此壁上,直俟干硬,方举而掷诸水,此其皮迹也。”叔永悚然而出。 杨最宠一姬,蒙专房之爱。晚年抱病,因卧不能兴,于人事一切弗问,独拳拳此姬,常使侍侧。忽语之曰:“病势如此,万不望生,我心胆只倾吐汝身,今将奈何?”是时,气息仅属,语言大半不可晓。姬泣曰:“相公且强进药饵,或若不起,愿相从泉下。”杨大喜,索酒与姬各饮一杯。姬反室沉吟,自悔失言,阴谋伏窜。杨奄奄且绝,久不瞑目。所亲大将诮之曰:“相公平生杀人如掐蚁虱,真大丈夫。今日运命将终,乃留连顾恋,一何无刚肠胆决也。”杨称姬名云:“只候先死,我便去。”大将解其意,使绐语姬云:“相公唤。”预呼一壮士持骨索伏榻后。姬至,立套其颈,少时而殂,陈尸于地,杨即气绝。(冯梦龙《情史:情痴类》) 另一则: 杨学士孜,襄阳人。始来京师应举,与一娼妇往,情甚密。娼以所有以资之,共处逾岁。既登第,贫无以为谢,遂绐以为妻,同归襄阳。去郡一驿,忽谓娼曰:“我有室家久矣,明日抵吾庐,若处其下,渠性悍戾,计当相困。我视若,亦何聊赖?数夕思之,欲相与咀椒而死,如何?”娼曰:“君能为我死,我亦何惜?”即共痛饮。杨素具毒药于囊,遂取而和酒。娼一举而尽,杨执爵谓娼曰:“今倘皆死,家人须来藏我之尸,若之遗骸,必投诸沟壑以饲鸱鸦,曷若我葬若而死后,亦未晚。”娼即呼曰:“尔诳诱我至此,而诡谋杀我!”乃大恸,顷之遂死。(《宋朝事实类苑》) 男子情痴,便要剥皮杀人;女子情痴,被骗着仰脖子喝毒药。此痴与彼痴,固不相同也。
之九十三、南京白局
如果不是最少,也是最少之一——南京的传统曲艺“白局”,目前只剩下七位表演者,而且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小时候住在苏北,每年一次跟妈妈回她在南京的娘家。也就是那时候,听外婆说起白局。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当时的表演者大多不收费,纯粹出于爱好,因此有“白唱一局”的说法,时间久了,便简称为“白局”。 白局的表演有说、唱,偶尔加上身体动作,使用的是地道南京方言,称为“新闻腔”或“数板”。由于新移民的涌入和方言的变迁,有些词和现在通行的南京话也不一样,比如说“鸭子”读作“呦子”,“大妈”读“多嬷”。尾音儿化重,跟京味儿化音的区别在于连读而且上扬,象“碟子、碗”,读起来就是很快“的儿窝儿”……用文字来转化语言艺术,太难了。
白局产生于明末清初,起源则和一种工艺有关。熟悉南京的应当知道南京还有一样古老特产:云锦,因色彩明丽,灿若云霞而得名。当年曹寅主管江宁织造,清宫龙袍就是云锦缝制,其制作精细、复杂,有“寸锦寸金”之称。
织锦是一项繁琐的活儿,据说一个熟练工,要独立完成一件锦衣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机房很高,因为织机也很高,差不多三米左右,顶上坐一个人,称为“拽花工”;下方坐一个人,称为“织手”,这是要求很高的技术活。为了调剂这种单调的织锦生涯,织锦房里的工人开始自娱自乐,唱一些小曲、方言调子,题材多半轻松诙谐,偶尔也有时事段子。到了后来,就演变成白局。
清亡后,织锦业也在一片乱世中迅速衰落,直到近年来,政府做了一些保护性发掘,把这项技艺留下来了。同时没落的白局就没有这样幸运,60年曾经成立过剧团,但很快就解散了。和苏州评弹不同的是,白局没有珍珠塔这一类的大段,多数是讽刺或幽默小品。这跟它的出身密切相关:评弹是闲人的艺术,而白局则是工休时间的自娱。在文人的介入改良下,评弹词曲更加丰富,从而高雅化,白局却由于自身的局限,一直保持着下里巴人的形象。
写这些是因为妈妈,她从小就喜欢白局。前些天专门去找了老白局艺人,跟他们学段子。据她说,那是南京唯一一个白局文艺团体,一共六位,还有一位常年卧病。他们是自发组成,完全业余的,偶尔有单位请他们出演,就非常高兴,自带行头,全部免费。这些人里,年龄最大的接近80,最年轻的一位也有60多了。“找不到人来学啊。”其中一位老人说。没有叹气,只是惋惜。再过十年,世上也许没有人知道《机房苦》、《南京调》了。 之九十四、何能知聚散,无力辨沧桑
这是疏影的签名档,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想起这一句来,很悲凉的感觉。 其实无须分辨,聚散太多,沧桑太远,能力有限。只是人的思维总会超出躯体,自成一格。六识之中,眼耳鼻舌身都好理解,目遇之成色、耳闻之成声、鼻嗅之成气、舌品之成味、身触之成觉——唯有最后的“意”,难以捉摸,无法界定。佛陀在这里玩了个偷换概念的游戏,前五者都须有外界的触发,是应运而生,只最后一种,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恰如行空天马,过隙白驹。
红楼梦里元迎探惜四姐妹,一直是被作者忽略的配角。甚至书中惊鸿一瞥的宝琴,给人的印象也要深过她们。大观园落成,元春露了一下脸,接下来就在深宫内院“见不得人的所在”直待到死;查抄香囊,描绘了一下迎春的懦弱,再往后就是嫁得中山狼的郁郁而终;探春算是着墨最多的一个,至今还记得兴利除宿弊和一番风雨路三千,到了惜春,真真是“身量不足,形容尚小”,连外貌都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过这样的配角拿来做寓言倒是再恰当不过。以原应叹息为名,就已说明了这层意思。然而突然想,这样的顺序或许正是作者“意”的变化也未可知。譬如元春,元为始,开初之时两不相干,便如大观园里,你热闹你的,烈火烹油也好、鲜花着锦也好,任是什么名目,都与深宫无涉;到了“迎”,迎者合也,是对环境的被动适应,正如“二木头”,任人摆布,不见自身;“探”则是主动的,这个动词本身就有主动性,想寻求改变,不甘坐以待毙;至于“惜”,完全成了旁观者的态度,有悲悯,但独善其身。三春过后诸芳尽,惜春的阶段正应了疏影的句子,冷了,灰了,然后淡了。 改两个字:何须知聚散,无意辨沧桑。这个比较适合我。
之九十五、长啸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道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世说新语里最喜欢的一段,此山中真人,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比之见人辄分青白眼的阮籍,高强多了。魏晋风度,听上去很美,却大多是欺世矫情之谈。
之九十六、猫和南瓜
晚上在刘长兴吃小笼包的时候,桌子底下走来一只黄白花的猫,非常瘦,拖着大肚子向我叫。以前用大提包的时候,会在包里放一小袋猫粮,留给流浪猫的。因为夏天换了小包,空间不够就没带。想了想,跑到门口卖卤菜的地方,要了一小块熏鱼,结果等拿回来,猫已经不见了,怎样也找不到,只好自己把鱼吃了。
另外一件事就是家里长出了一棵南瓜。当初在窗台底下围了一个长条形的小花坛,也放了土,却始终没有种东西。前几天突然发现,已经长满了瓜藤,一直延伸到院子里,还开了两朵南瓜花。我家不喜欢吃南瓜,也没买过,所以肯定不是我们扔进去的南瓜籽,也许是从楼上掉下来的吧。
猫很可怜,南瓜很漂亮,生活中总有很多说不清的邂逅,无法预知。 之九十七、白喜
前天坐车路过一家办白喜事的,孝子贤孙亲朋好友总有大几十号,个个头上缠着白布,跟在一帮吹鼓手后面。旁边空阔地方还搭了个戏台,下面放上十来张桌子,杯盘碗筷鸡鸭鱼肉,坐满看戏的人。公路正对着戏台背面,从我这个角度看见一个穿蓝衫小生模样的人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摘下头上的许仙帽当扇子——当天气温有38度,几乎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
按照江苏一带民间的风俗,可以判断走的必定是高龄老人,只有老人走了,才这么大张旗鼓当喜事来办。这种酒席上的碗筷照例是要被“偷”走的,要是八十以上的高寿,更是一个也不会剩下。拿回家,盛了饭给家里的小孩吃,谓之寿碗。年轻夭折的则没有这种待遇,丧家赠送的物品,也以手帕、香皂等为主,前者是用来擦眼泪的,后者则是为了洗掉不祥。
其实这种方式真不错,最后了,热闹一场,提醒大家有过这么一个人,然后,再把这个人曾有过的生命分给更新的人。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中国老百姓是最坦然,最近于道的。《监狱风云》里,发哥说“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底,喜怒哀乐事,都在棺材里”。话说到这个份上,没啥可补充的了。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临发送前看了一眼第第的帖子,才知道今天是七月半,鬼节。莫名其妙想到了这些,原来竟是心有灵犀的。
之九十八、事了拂衣去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的《侠客行》,写得好的是头八句。赵客吴钩,是静态影像;白马流星,是动感flash;十步千里,是表面行事,事了拂衣,则是内在精神。有这八句,活画出侠客形象,真是施朱太赤,敷粉太白;增之则肥,减之则瘦。后面那些就有点画蛇添足,汗漫不着边际了。不管怎么说,李老大吹牛的本事,倘认了第二,又有谁来认这个第一呢?
之九十九、清水寺
日本很重视季节,风景因为有了四时的流转轮回而变得意味深长。《枕草子》开篇道:“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朝。”秋之黄昏一语,深得秋味。
京都红叶素负盛名,可惜还差那么十来天,一路匆匆无非走马观花而已。印象较深的是清水寺,始建于公元798年,复建于1633年。寺庙建在悬崖之上,下有108根柱子支撑着,寺前清泉长流不息,以此得名。殿宇恢宏,屋顶覆盖着桂树皮制成的毡茅,是平安时代典型的建筑风格。站在寺前远眺,可以看到一个起伏平缓的山包,那里埋葬着曾经的风云人物:丰臣秀吉。生前煊赫,身后寂寥,莫非如此。 还有一个人也来过这里,那就是一休宗纯。大德寺没去,没能找到更多和他有关的资料,只记得他投湖自杀之前愤懑的那句呼喊:倘有神明,便来救我! 自然没有神明,好在还有相救的人。这个在传说里被描摹得聪明盖世的人物,从此也只能放浪诗酒。他曾说道,入佛界易,入魔界难,以他的聪明,谅不能成佛。此生此世,又身在哪一界中? 丰臣秀吉死后,大阪城被破,其子被德川家康所杀。现今的大阪城,是在原址上重建的。
之一百、刘鹗
刘鹗是我喜欢的作家,也算是老乡。描摹景致人物,用字平常简约,却极为传神。最得一个“真”字。不知道汪曾祺喜欢老残游记不,这两人的文风有相通的地方。细节里隐隐约约透出点儿平民式的幽默,例如借高维之口说出做诗如放屁,可以当花肥的话。这倒不奇怪,刘是实干派,喜欢研究数学、水利之类的东西,讲究细节、格物致知,搁今天就是青石说的理科脑袋,对单纯的酸文人总有点瞧不起。
有意思的是,刘似乎对诗人忍了很久,一有机会就出来讽刺几句,比如第十三回里,便曾借妓女翠环的口狠狠奚落了一回: 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已,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要什么体己钱?’……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 这跟自序里的蒙叟寓言,完全两码事。尽管写了一大堆悠闲文字、禅机佛法,关键处还是忍不住露了本性,非得痛快淋漓说到根子才行。由文及人,刘鹗是冷的面子,热的里子;披着出世的皮,横着入世的骨头,则最终降罪流放,客死异乡,也在意料之中。这样的脾性身处乱世,保得周全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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