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个丸子
|
深谷幽兰
我出生在山青松翠、小溪涓涓、鸟儿争鸣、山花烂漫,风景如画但却贫穷落后的南山深处。并生长在干部靠票票,农民靠工分的年代。 小时候虽然父母没让我们饿肚子,但想吃一顿油炸的东西是很难的,所以小时候常常希望有人带我去吃席,特别是吃萝卜做的菜丸子(把萝卜擦丝合上面和调料做成菜团子,放到油锅里炸成金黄)。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天是一个本家姑姑结婚,奶奶答应带我去吃席(我们那儿把吃宴席叫吃席)。吃席也叫坐席(地上铺一张席子,放上菜,人们围着席子席地而坐),吃席最大好处是可以吃到丸子,并且每张席上只有八个丸子一人一个,多的是绝对没有的,因为一个菜丸子的诱惑惹的我整夜也没睡着觉。 天刚麻麻亮我就起床了。母亲为我梳头洗脸(平时很忙,她是很少管我这些的),换上过节才穿的新衣服。在母亲为我梳头的时候,我非常郑重的向母亲说:“妈,你给我拿个小手帕吧!我要把丸子带回来。”母亲说:“你吃吧,吃席为的就是那个丸子,别带了 ”。母亲爱怜的抚摸着我的头。 婆家说了娘家人是吃干席(不带礼物),所以一家只能去一个人,因为我平时不常回乡下老家,所以奶奶才可以带我。 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才到小姑姑的婆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宴席基本上已经摆好了,每张席上放着用白瓷海碗盛的四种素菜,拌土豆丝、拌豆芽、红白萝卜块和一碗里边有八片豆腐的豆腐汤。这些菜碗呈正方行摆着,中间留有很大的一块空间,那是放丸子的地方。因为我们是娘家人,娘家人这一天还是 很受尊重的,所以先让我们坐席。 同去的婶婶,奶奶,大妈……,坐下后每人都拿出一个小洋布手帕铺好了放在面前。因为招呼开席的还没有发话,所以大家都还坐着。二叔家的婶婶说:“今天的丸子也不知道好不好,我给我们家老三说一定给他带个丸子回去,还是去年他二姨结婚时,他姥姥没舍得吃她那个丸子,带回家给老三吃了。这娃一直闹着要再吃一个,那有呀,屋里萝卜倒是有,可那有面和油呀!平时炒菜都没油,好长时间锅上都没见油星星了,唉……。”二婶婶一脸的哀愁。眼睛一刻也没开中间的那一块空地方,好像那丸子已经摆那儿了一样。我也一直看着二婶婶,我好怕她把我的那一个丸子抢走了,我紧张的手心都冒汗了。因为我们家也很少做丸子,一个月每人二两油票,打回来的油还要余出来点,给在乡下生活的奶奶,所以家里炒菜也是用很少很少的油。母亲说萝卜丸子很费油的,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给我们做,那我也是很少能吃到的,因为一般都是留给弟弟、妹妹,还有来拜年的亲戚吃,所以我很紧张。今天我就是为这个丸子来的,可别让二婶婶……。 可是大伯母的一句话让我和二婶婶着实紧张了一下。她说:“说不清今天还有没有丸子?上次我表妹结婚,就没有丸子,中间放的是几片炕的番馍片(用少许油把切好的玉米面发糕片放在锅里烙干。我们老家人把玉米叫“番麦”,玉米发糕叫“番馍”)。 奶奶说:“不会的,不会的,没看这家的菜还行,豆腐汤上还漂了不少的辣子油吗?别胡说了,叫人家婆家人笑话”。
邻席的小奶奶转过身低声说:“ 有,我刚才故意说口渴到厨棚(几张席子用几根柱子固定起来,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看了,丸子已经装上碗了,不过就是小的很,炸的也不是很熟,大概是怕费油吧!”说完撇撇嘴,还挤挤眼睛,原本蜡黄消瘦的脸,在太阳的照射下变成青黄色。满脸很深的皱纹,这时觉得更深了。 山里的十月虽说秋凉了,可到了下午3、4点钟太阳还是很毒的。还有些许尘土随着秋风在人面前张狂的飞扬着。经太阳一晒铺在地上的席子直往上返潮, 坐在上面屁股底下湿乎乎的特不舒服。 小姑姑不知道与婆家有什么事情协议没达成, 小姑姑的手上在使劲绞着她那块粉红色的手帕,脸上没有一点新娘子的喜气和羞涩, 满脸挂的全是阶级斗争的表情,仇视的盯着新郎,就是不上席。 今天新娘子是要坐上席的,那是正儿八经的大方桌,八个靠背椅子。那是新媳妇、新媳妇的父母、梳头的(伴娘)、媒人还有新娘的弟弟、妹妹。像我们这些本家人只能坐席子。 只见小姑姑的父母很生气的样子,小姑姑好像在哭,新郎低着头,看着脚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妇女,满脸堆笑的一直在那儿说。我觉得她特像电影里的媒婆子,虽然她没有挽卷。 中年妇女面露难色的转身去了厨棚,过了好一会,再转回来时,只见她手上托了个已经掉了漆的木盘子,盘子上面放了一个大碗,碗里满满一碗丸子。不知道她向小姑姑的父母说了句什么,小姑姑父母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新郎也把头昂了起来。只见小姑姑的母亲从头上取下洋布手帕,和小姑姑的父亲俩人对折捉住四个角,让中年妇女把那一大碗丸子,倒到手帕上。然后四个角互对把丸子包了起来,放到陪女的提的条子笼里。 “是呀,不给些丸子回到村里见了娃娃们空着手也不好,还有那些没来的亲戚、邻里”,奶奶说。原来奶奶一直看着那边。 我们那儿出嫁女儿的前一天叫“填箱”娘家的亲戚都要送礼,意思是让即将出嫁的女儿,把陪嫁的箱子里装满东西,不至于到婆家受气,陪的越多将来在婆家的地位也随之提高。 娘家的亲戚都会送一些几毛钱的毛巾,或者袜子之类的小东西 。实在没钱的就送一升玉米或小麦、面粉、还有自家掉的挂面。娘家一般不待客。如果婆家家境好的话,结婚的这一天会让所有亲戚去婆家吃席叫“送女”。 如果婆家吝啬的话会规定只让去一桌或两桌,当然娘家就得想办法给不能去“送女”的亲戚还礼。礼是肯定要向婆家要的,因为女 儿是赔钱货,人已经给你们家了,娘家是绝对不会再贴钱的。所以结婚的这天,好多婆家和娘家会为还礼而闹出许多的不愉快,今天就是典型的例子。看来今天小姑姑的父母不用愁还礼了。每位亲戚送上一两个丸子,已经是很体面了,所以小姑姑父母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终于,在中间那一大块空处放上了我和二婶婶还有所有去吃席的亲戚所期盼的那一碗丸子。还没等管开席的发话,二婶婶已经把她的那一个丸子以非常敏捷的速度放到了自己面前的那块洋布手帕上。速度之快没法用语言形容。其他的人也不敢怠慢,赶紧拾起席上的筷子一起向那碗丸子进军。因为大家都太着急,碗又太小,而且一碗里面八个丸子是放不满的,所以厨子就在丸子下面垫了半碗煮熟的萝卜块。为了更快夹到自己的那一个丸子,竟然把碗给弄翻了,萝卜和丸子都倒在了席子上。 妞妞妈和牛娃奶奶动作慢了点,两双筷子同时夹住了一个丸子。平时两人都以侄媳与婶婶相称,关系很不错的两邻家,可这回谁也不示弱。原来可恶的厨子不知道是丸子做少了,还是故意的,总之是少了一个丸子。 弄不好为了这一个丸子会动手的,农村的妇女没多深的涵养,而且那一个丸子都不是为了她们自己,为的都是孩子。那个年代孩子们是没有零食的,特别是我们那儿,所以、、、、、、、、。 牛娃奶奶已经将坐姿变成跪着了,但手上的筷子没有丝毫动一下。“侄媳妇呀, 我们家牛娃前两天考试,考了第三名,我答应给娃做好吃的,可家里没啥好东西了,我藏的那几颗鸡蛋,让我老二媳妇偷去换了袜子。你就行行好,我已经答应他带丸子回去,让给我吧!”牛娃奶奶可怜兮兮的说。乞求的眼光不像是为了一个丸子,而是乞求别人给她一辆黄金,满脸的鄙贱。 “平啥????你家牛娃考第三,我们家妞妞还考第一哩!老老的了,说话也不嫌牙参,再说,这丸子本来就是我先夹到的,你们说是不 是?啊!是不是?”妞妞妈凶巴巴的向席上的每一个人发问。我当时的感觉是,如果我不点头的话,妞妞妈一定会踢我们每人一脚的。 牛娃奶奶毕竟不是妞妞妈的对手(妞妞妈是村上有名的母老虎)。不管牛娃奶奶怎么使劲,还是让妞妞妈把那个已经被萝卜汤泡的快要发浓的丸子,盛气凛然的放到了自己的手帕上,并以最快的速度包上,装到了罩衣下面缝的那一个特大号的口袋里。 牛娃奶奶已被气愤和失望扭曲的脸上,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弄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那种失落、遗憾的表情让人眼睛发涩,鼻子发酸。 由于妞妞妈的声音高,已经有婆家的人向这边走来。 奶奶向管席的说:“少了一个丸子,你看能不能向厨房里说说,给补一个?”奶奶在老家说话还是比较有威信的,因为十里八乡,只有奶奶有一位大学生儿子,并且是受人尊重的先生。平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过年过节写个对联什么的,少不了要求奶奶,只要奶奶发话父亲是不敢不答应的。 牛娃奶奶期盼的望着奶奶。 “婶呀,咋会少一个?会不会是谁夹多了,我们装碗的时候都数好的,再说都是按席炸的,也没有多余的,你就别让我们帮忙的为难了。”管事一脸的无奈。转身的时候还不满的道:“谁多夹了就给拿出来,人家喜事,你们道好意思在这吵架,真是的。”嘟囔着走了。
奶奶也许是第一次被人拒绝,并且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丸子。奶奶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不知道为什么却嫁给了山里的爷爷,脸上有许多的挂不住,尴尬的坐在那儿,没有动一口饭菜。 牛娃奶奶看到连她最佩服的奶奶都没办法了,因为平时谁家有事,邻里矛盾,只要奶奶出面都会迎刃而解的,可今天、、、、、看来给孙子许的愿是难以实现了,也许她想的更多的是很对不起考了第二名的孙子。端起一碗小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好像要把那一个丸子的损失吃回来,但眼睛里却有泪水不断的流到碗里。 小姑姑的父亲看奶奶没动筷子,从他坐的靠背椅子上起来,走到奶奶跟前说:“嫂子吃点吧,走了十几里的山路,也该饿了,别生气了,有些人不值得为她争究,丢人显眼的东西。”说着狠狠瞪了牛娃奶两眼,好像牛娃奶给他女儿丢了多大人似的。 牛娃奶奶听到小姑姑父亲的话,刚吃到嘴里的一口饭,不只是是没来得及咽,还是气的咽不下去,终的是背过了气。奶奶赶紧在她的背上拍拍。妞妞妈也放下碗,满脸同情地望着牛娃奶奶:“婶呀,要不是为了娃,我……。” 后来大家都说了好多话,但终究牛娃奶奶也没给孙子要到一个丸子。 多少年过去了,打开记忆的门户,没想到记忆最深的,却是那一个丸子的故事。
|
作者版权声明: | 我保证此稿件发于《故乡》,在撤销本委托之前,我同意《故乡》编辑部作为此稿件版权的独家代理人。并且保证不再将此稿件投给其他媒体,有关此稿件发表和转载等任何事宜,由《故乡》编辑部全权负责。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