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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丁
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周年忌日，贴一篇旧文，以纪念我那已长眠地下的父亲。
现在，在这个严寒的冬夜，绝大多数的人们进入了梦乡之后，我裹在凄凄的伤感里，提笔写一写我的父亲。是的，该写一写我的父亲了，我的年老的父亲。
写些什么呢？父亲日渐弓起的脊背昭示着岁月的痕迹，越来越多的话语已失去了往日的力量，即使对他的儿子——日深的生活阅历和不同于他的思维方式生活意识衬出了他在如今生活中的单薄和脆弱。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认不承认，时代已经把父亲象他的同代人一样地撇在了一边。他的儿子乘在一列飞速前进的车上，高唱着自己的战歌，令他的那些旧日的节拍畏缩着，然后一步一步地后退。面对今天舞台上的主角，父亲极其艰难地维护着他用心血用青春用生命树起的自尊和威严。
然而，连这，这剩下的风烛残年中唯一可以支撑生命的东西——自尊和威严，有些时候却也被一些意外的事件凶狠地摧残着，鞭笞着他那被岁月风雨层层剥蚀过的心。
几天前，父亲因病来投我这个在省城大医院工作的儿子。他一再申明，在老家多方求医，但一直病因不确，在知情的大夫劝说下，才不得不来省城。父亲说得诚惶诚恐，好象给儿子添了多大麻烦，而我听得却是鼻子发酸，忍了几忍才没在老人的面前流下自责和凄凉的泪。什么时候，父子之间多了这么一道无形的高墙，连多年的养育之恩也不能跨越了？我还是那个赖在父亲怀里不肯走半步的儿童，还是那个每月只管伸手向父亲要学费生活费的学子？父亲还是那个自己累的精瘦抚育我成长远走高飞，还是那个瞪瞪眼就让我大气不敢出的父亲？不是了？那么，在这岁月的漫漫变迁里，生活给了我些什么？又劫掠了父亲的什么？他这么快地（似乎一夜之间）就由一个铮铮的汉子，变成一个在自己的亲生儿子面前也要唯唯诺诺的弱者了？单就此说来，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根据医生的建议，父亲需要做一次“颅脑多普勒”，检查一下颈动脉供血状况，以确定引起头晕的原因。但一看９０元的检查费，父亲却犹豫了，一再说不会有什么大毛病，还是别花那冤枉钱了。我真想问他一问，当初你的儿子在外地求学，每年花费上千元，你眉头从不皱一皱。而今天，儿子只需为你的身体健康付出不足百元，你有什么可不安的呢？做父亲的永远都是父亲。在儿子心目中，父亲永远都以尊者的形象屹立着。责任也好，义务也罢，难道不该是互相的吗？大地养育了万物，万物自然以清新和厚实相报。这是感情？还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规律？
两天的查病结束了，父亲只推说家中离不开，坚决要马上回家。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和儿子多一天的厮守，不是不愿看一看省城的历史名胜和自然风景。林立的高楼，闪耀的灯盏，缤纷的超级市场，神奇的趵突泉，对一个长年生活在乡下的老人，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只是，他不愿因自己的存在而耽误我的工作，打乱我业已形成规律的学习和生活。或者，他清楚地知道，他不能走进我如今完全不同于他的生活里。
他是个自觉的父亲，自觉的何其悲凉和卑微！
也就在父亲即将离开省城的一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我深深地感到了父亲那内心深处的自卑和悲哀。在一个临时车站等长途车的时候，父亲很不经意地吐了一口痰（这是多年的乡下生活养成的缺陷，尽管每次来省城都提心吊胆，但总还是有疏忽的一刻）。我当时正走到一边去看车次，回来远远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他的面前父亲佝偻的身躯更显微弱和渺小）——男人满脸的横肉很容易让乡下的人们心惊胆颤——正用手推搡着父亲，还怒气冲冲，似乎在训斥父亲什么。而父亲呢？颤颤巍巍，更加驼下了身子，两手下垂着，微低了头，好象也嚅嚅着一些话。我赶紧跑了过去，冲着男人问道：“怎么了？他是我父亲，从乡下来看病，请不要推他。”没等男人答话，父亲却抖着嘴唇说道：“是我…不该…吐了痰……”我明白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满是痰迹、废纸、空玻璃瓶子和污水的地面，尽管很气愤他们在卫生管理方面实在并不负责任的做法（同时看到了男人并没有戴执勤标志，就明白了人们一再谈起的这些人往往躲在一边，看着你要吐痰或扔烟蒂之类并不制止，甚至悄悄跟着你，直到你吐了，扔了，马上冲上去，罚款！），但意识到父亲的确是不对的。本想看一下男人的身份证明，但看到父亲那羞惭得无地自容的样子，唯恐引起争吵，而给父亲造成更多的面子上的创痛，只好一句话不说，马上掏出男人索要的五元钱罚款。直到汽车开走，我和父亲各想自己的心事，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在闷闷不乐中度过，倒不是因为忍气吞声地掏了五元钱，而是我痛苦地知道：男人凶煞般掠去的，不只是五元钱，而是我那可怜的父亲在儿子面前本已所剩无几的自尊和威严！
父亲越来越老，父亲的脊背越来越醒目地弓起在我的眼前：颤颤巍巍，双手下垂，微低了头，象个做错了事而遭老师训斥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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