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宇
过春节的时候,我和爱人回到了我久别的家。在一个吃完饭的午后,全家人围在电视机前看中央台的节目。我和父亲与来串门的艾叔闲聊着。艾叔是父亲的好朋友,离休前和父亲在一起工作了半辈子,为父亲开了许多年的小车,和父亲感情很深,可以我说是艾叔看着长大的。 父亲很少说话,眼睛出神地看着电视机。电视机是十几年前买的老牌黄河,机子老化了,图象不怎么清晰而且老是轻微的抖动,声音听起来发木,有一种模糊的感觉。电视讲的是一个军队的故事,故事的情节平淡无味并不吸引人,演员的演技也显得蹩脚。看这样的电视与其说是看电视还不如说是用电视调节一下气氛罢了。父亲很是出神,眼睛半天都没眨一下,我有些纳闷。 父亲突然对艾叔说,你最近经济怎么样,如果宽余的话,借给我两千块钱。说完恳切地看着艾叔,又珍重地补充了一句,十天以后就还给你。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以一个朝气喷薄年轻人的形象和艾叔聊着我对社会的看法。我向艾叔炫耀着自己所在的单位效益多么的好,我的生活是如何的舒适,我的前途一片光明。给艾叔的感觉我是一个近乎成功的人士,我有些忘乎所以。 父亲说完话,我立即惊呆了。我仿佛被扇了一记尖亮的耳光,脸在发烧。半天没有说话,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失态。额头上沁出沥沥的汗水,我脸上努力挤出几分笑容看着电视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不知道艾叔是否在看我,总之我不敢看艾叔和父亲的眼睛。我的笑容很僵硬,面部的肌肉时不时地跳动,我能感觉到的。冬天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在我这张扭曲夸张的脸上,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家庭一直是很富足的。父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为了钱向人张过嘴向钱低过头,即使是在十几年年钱家里最窘迫的时候。 前几年父亲在离休的时候,包括企业给他的一次性补偿在内家里还有几十万呢,但这几年我和兄弟们结婚、买房,为了我们方便回家,又出资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子。在家乡破旧的宅院盖了一座房子,他说给我们兄弟们 一份基业, 防止我们在外边混烂了回去好有一个归宿。几十万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和爱人结婚三年来,除过日常的开支,我们精打细算才积攒了一万多,还为了爱人治病化作一堆发票。这些年父亲为了我们把他的积蓄已消逝殆尽,家境发生了变化,但我的记忆却依旧停留在那几十万上,我从来没有关注过父母亲的生活,我一直以为他们过得很好呢。 母亲每天在细心地完成一件事,她把洗完菜的水留下涮拖把,然后把涮拖把的水留下冲厕所。她这样做并不是出于环保的意识,而是在着着实实的省钱,在为我们节省。一方水的价格是七元,我不知道她每个月能节约多少,大约是十几块钱吧。今年爱人生病的时候,父母亲给了我们几千块钱让爱人治病,而且来来回回往返于医院和我的家探望爱人,为了我们不更好的生活,接走了孩子,他们全然不顾及自己的生活。当母亲细细琐琐不厌其烦去做她的省水工程的时候,我总是埋怨他们思想陈旧,不知道去享受生活。这些时候,父亲总是不吭声,他笑着看着我,他的脸上丝毫没有生活艰难的痕迹。 夕阳的余辉洒在父亲的身上,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父亲在夕阳的光芒里腰板很直,他的棱角分明,分明间透着刚毅。 我突然有些心酸,电视的声音渐渐模糊,眼睛有些潮湿,我的心里好象憋了什么东西堵得厉害,脑海一片空白,我就象一个冰块暴露在夏日的阳光下。我转过身去,眼泪留了出来。我摸了摸我的口袋,里面只有三百多块钱,那是我这次探家所有的资金,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想想看,这些年得确欠父母亲的太多了,如果用金钱来衡量这永远是一笔无法计算和偿还的债务。 父亲这辈子是在艰苦中度过的,正是这些苦难的生活铸就了父亲坚强的性格。爷爷是姥爷没有儿子过继过来的,后来因为姥爷自己有了亲生的儿子就渐渐反感排挤姥爷,很快给爷爷找了一个女人打发了出去。打发的含义就是奶奶是个药罐子,分家的财产只有一间茅草房和一口锅。因此爷爷的家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生活是极度贫寒的,常常吃了上顿没了下顿,每逢下雨的时候,炕上坛坛罐罐摆满了,没有一处是干的。家中的屋子小,雨漏得无法站人,于是父亲常常背着幼小的叔父忍着白眼和漫骂去别人家避雨。为了到了父亲这一辈,爷爷为了养活家小拼命的劳动,身体不堪重负终于撒手而去,父亲是家里的长子,那时候五个姑姑都尚未成年,叔父的智商有缺陷,留给父亲的是一个沉重债务和负担的家。父亲用他每月8元钱的工资支撑起了苦难的家,将几个姑姑相继而嫁,为叔父盖了一座小院。就在这样的窘迫情况之下,父亲从来也没有向任何人开口借过钱。他宁可在下班后一夜又一夜编织花篮去贴补家用,他宁可在周末顶着骄阳和风雨去建筑工队上搬砖头。当父亲在机关当了干部以后,我们的生活才好了起来,生活改变的标志就是我在读初中的时候再也不用穿打由布丁的衣服了,我再也不用忍受同学那种异样的目光。但是父亲朴素依旧,他的衬衣常常是布丁烙布丁还舍不得丢弃。去年我的孩子缺少尿布,母亲把那些旧衣服拿了出来,其中就有那件衬衣,当我看到这件“古董”衬衣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因为父亲说过,好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这些年我们兄弟三人相继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刚上班的我们经济还很薄弱。要买房,要家具,还要养活家小,父亲不忍心让我们背上沉重的债务,哪个孩子困难就给哪个孩子补贴,其实我们兄弟三人起初都曾困难,但我们三人在花父亲用血汗攒的积蓄的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经弹尽粮绝,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他的脸上没有困难的痕迹,尤其是几个媳妇在的时候他出手很大度。 几天以后我要走了,我对父亲说,我们欠你的太多了,我会以后还给你的。 父亲微笑着看着我,眼里一片慈祥温暖的光,眉宇间的皱纹清晰可见,就像老家院子里那棵核桃树的皮沧桑而沉重。 父亲说,谁要你还了。我低着头有些汗颜,不敢抬起头看父亲和蔼的脸庞。大概是父亲感觉到了我神情的异样,他说,以后成了大款就还给我。 父亲说完哈哈笑了,他把我的行李拖到了即将行驶的车上。他的身体很瘦弱,搬我三十几斤的行李有些吃力。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跑过去我把行李拎到了车上。 我想这辈子我大约不会成为大款的,即便我成了大款还了这些年欠父母亲的钱款,可是欠他们感情债务我能还清吗,这将是我永远无法偿还的。 车启动了,父亲站在月台边向我挥着手,他瘦弱的身躯在风里摇摇晃晃,望着父亲弱小的身影我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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