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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 你在哪个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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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源
月亮,我情思行走的灯。 有它的夜晚,我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郊外通向寺院的那条小路上。 这段路不长,但我会走的很久很久,因为我想每走开一步,要让左脚打开情结中的一环,又用右脚扣上,一环环地打开,又一环环地链接,体会着人生的情缘。 冬冬今晚又被我想起了,虽然我时常会记起他,但绝对没有今晚这样明晰。大概是清明刚过,深深情感的沧桑枝节上长出的是鲜嫩的绿芽。 称他冬冬的人相对不多,村子里大多的人称他渣滓或屙子;有身份的人称他钳工(扒手)或第三只手;他的哥们又恭维地称他“寨岗顶”(我的乡村名)。 冬冬的事我不想再说了,限于许多描绘山村童年的文章成了冬冬学习生活的范本,或者冬冬是作品的原型,不管是聪明还是淘气,都有些冬冬的影子。我要说的是渣滓、钳工、寨岗顶。 82年我中师毕业,在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冬冬在下午时到了村里学校找我,他穿着时髦,上衣是尖领白衬衫,裤子是大得不得了的喇叭裤,戴着茶色麦克镜,挽着一位同样时髦的女孩。 我领他到了房间,他递给我烟,我没接。我从窗外见他带的女孩在操场边转悠着,我猜测冬冬不会坐太久,便问:“冬冬,有啥事!” “给我点钱,我要带她去做人流。” 我骂了他,“你真是笨猪,你大哥娶不到老婆,上了女家门,你二哥也还是一条棍子,你弄到手了女人,还想放她走。让她把儿子一生下来,这一辈子她就跟定了你,你没听村子里人说过,‘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是何等本事。” 他重重地吸了口烟,吐了一串的烟圈。无奈地说:“我能活到哪一天说不清楚,不被人打死,也会被人咒死,再说政府随时都会叫我坐牢,我不能害她,更不能害孩子,人流一做,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我体悟着他的人生哲学的合理性,找了别的老师凑合,给了他五十元钱。 他说:“有钱就还你,没钱你就当给我烧纸钱吧!”他戴上了麦克镜走了。 “渣滓-----冬冬,”你还会替别人着想,但愿你好运。 这次别后,我特别关心他的事。我了解到,他当扒手,而且是一个狠心肠能玩命的扒手,即使同伙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同伙们恭敬地称他为村子名。 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村子,当时交通用具都是大班车,每经过一个村点都有人上下车,而且常是人挤人。我坐在班车的车门附近,见他上来,很激动地叫了一声冬冬。他大概是怀疑听错了,认真地扫视车里人,我又叫了一声,他才发现是我在叫他,就挪到了我身边,挤了挤坐下,悄悄对我说:“你在车上,我就不动手了。” 我让他说一说不扒的道理。 “你在这,我若是动手,失手了,你怎么办?帮我,你变成同党;不帮,你心里又过意不去。得手了,见别人哭哭啼啼,你可能会叫我把钱包还给人,我能不还吗?不如不干。” “这不是你道上的规矩吧!” “不是的,钳工的规矩是:捏准,拿稳,走快!你在这,我不干是我心中的那杆秤给摆平的,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朋友难做人。” 我下了车向他挥了挥手,不知是感激还是说再见。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城里。他威风的很,茶色的麦克镜下叼着烟,宽大的喇叭裤沿街横扫而过,臂弯里的女郎比以前的一个还漂亮,许多人见了他都点点了头,有的还过来递烟。 他一见我,挽着女郎的手臂马上松开,直向我走来,紧紧地揉着我的肩向一家酒馆走去,弄得那位女郎只得在后面跟着。 我们在酒桌前坐定,那位女郎便忙开了,不到几分钟,菜也上了,酒也来了,他的几个朋友也来了。 他端起酒杯先敬,我一仰脖喝个翻底。随着我酒下肚他那些朋友们赞词冒了出来,“寨岗顶大哥的朋友个个干脆!” 冬冬放下酒杯对他们说:“你们听着,我这位兄才是真正的寨岗顶,只有他能代表我村子,有文化,又讲情讲义,你们好好敬着!” 几杯酒喝下了,我开始粗声地说话了。 “冬冬,你干这一行是不是也像书里说的劫富济贫。” 他仰头哈哈大笑,“老兄,告诉你,我们干这一行是有原则,那便是三个考虑,考虑谁的钱包最容易得手,考虑怎样最安全,考虑谁的口袋最多钱。” 我叹了口气说:“要是有一天人们想歌颂你,不是没有可写的。” 他又是哈哈地笑,“不管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人,都是渣滓,不可能有说我们好话的。” 酒宴散了,冬冬和我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坐下,他拉着我拉手说:“真的不想干了,我不怕被偷的人骂,怕被偷的人哭天喊地。前几天,村子里明连叔钱包被扒了,见他那可怜相,我狠了心帮他找了回来,可是得罪了不少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还给了我五十元。 这一回告别,我感觉到了沉重,因为我看出了他的心理负担。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了一句上不够天下不着地的话。 他说:“这些日子常做恶梦,魂魄到处游荡,我现在没家,死了还是没家。” “冬冬,不要这么说,改过来吧!寨岗顶是你的村子,回家吧!” 别后一个月左右,我听到了消息,冬冬为了一位老大娘去向另一帮扒手要钱包,和他们火拼了,肝脏被打裂,送到医院第二天就去世了。 我接触了佛教,有人跟我讲六道轮回的故事,还在一个寺院里看到轮回故事图片展。这时我总会问,冬冬你会轮回到哪个道? 我问了多次,也问了多年,现在我不问了。 清明刚过,虫鸣又从去年轮回了,唱在月光下,唧唧咦咦,声声唱着禅理,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来时不问道,去时也不问道,因果随缘吧!冬冬在世时能经历起各种生活,难道死了还经历不起吗? 月光清清,清清月光,我追影走,影随我行。冬冬现在来去无影无踪,应该更轻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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