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马文坊
海上什么都没有,除了水和波浪。 我以为我喜欢海,书上不知疲惫地宣扬着对海的热爱,年轻时读它们,受它们诱引,喜欢海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向海的路仿佛是朝圣的路。我第一次见到海是坐船,同行的人说海上没意思,什么都看不到,四周一片全是水,船象一只孤雁,对他的话,我嗤之以鼻,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很多人晕船,我替他们可惜,替自己骄傲,大家都晕我不晕。船遇到海浪,酒瓶子在桌上滑来滑去,跟我同行的二位年纪都大,他们不晕,可是他们在船仓里没完没了地议论厂里的人事,我真替他们可惜。我一整天在船头看海,海水在起伏间开合碧雪浪花,海象年轻一样孤寂惆怅,海象年轻一样没有着落。第二次也是坐船,夜晚在海上航行,看不到水,我站在船头,驾驶仓里只有微暗的灯光,桅杆上是摇摆的星空,我们象在星空里航行。海上有浪,第二次晕船的人比第一次多,我还想在外面看一天海,船仓外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站不了太久,我也晕,我躲到船仓里躺着,侧身能看到窗外眩晕的海水,无边无际的海,象无边无际的没有爱情的青春,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第三次仍然是坐船,第三次的旅程短,如果坐普通客轮,航行时间大约七八个小时,如果坐游艇,只需要三四个小时,我选择了游艇,一是因为普通客轮在晚上航行,二是我以为游艇更接近想象中的旅程。游艇票价贵,设施豪华,船舱象飞机的客舱,地上辅红地毯,四周布置塑料花草,坐椅可靠可躺,前面有电视可看,一切设施全新,令人心旷神怡,想入菲菲。我坐的地方不错,靠着左舷窗,窗口是一个圆洞,上了船以后每人发一只塑料袋。船离港了,加速象起飞,美妙的旅程开始了。刚进外海,船忽悠了一下,我也跟着忽悠了一下,这是什么?我想起来了,这是很多年前晕车的感觉,车每一下坡就是这样一忽悠,然后肚子里一忽悠,千万别来这一套。那可由不得我,海上有浪,海上总是有浪,海水是黑蓝色的,向上张着浪的爪子,无穷无尽的爪子,我晕船了,上船发一只塑料袋,一晕就用得着了。人家晕我也晕,人家吐我也吐,坐我旁边的人,他不晕,他把电视里播放的香港武打片,从头看到了尾,我在眩晕中腾出空偷一眼看,他是唯一的观众,他周围,一个一个的人俯着仰着晕得东倒西歪,不晕船的好汉对外面那个兴风作浪的海不看一眼。我盯着窗子外面,盯着上摇下晃狼牙参差的海平线,游艇的豪华是虚设的豪华,船成了一个大刑具,海浪击打它发出嘣地巨响,打算把我们的船击碎似的,我们豪华的游艇不服气地往前猛冲,被掀起,落下来,嘣,谁在吓唬谁?这不是朝圣之路,这是受苦之路。我手上戴了表,可是我不敢低头,甚至不能抬腕看表,加倍地晕,在我正前面挂着一只钟,我要靠它一分钟一分钟地熬,那只钟已经贴着墙晕了,它一动不动,不知道经过多长时间我才发现它指给我的是坏了的时间。外面的海张牙舞爪,我背上冷汗透湿,既不能靠也不能躺,也不能趴着,我要盯着远处的海平线,尽心尽力期待着陆地的出现,我在忍,在心里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墙上那只钟说时间遇到痛苦会象我一样止步不前。二十八岁,海是绵长无期的发晕。 当我站在陆地上的时候,海水是那么宁静,海平线象一根优美的琴弦,这根弦曾经拉给我听它坚厉的声音,有一个人曾经说海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水,我说还有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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