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老郭
记得托尔斯泰曾写过:“幸福的家庭往往相似,不幸的家庭却有各自的不幸!”段作文就成长在那么一个不幸的家庭,许多不幸结着伴儿接踵而来,母亲病故、父亲猝死等等,像一张沉沉的壳罩在段作文的身上。其实他本有可能竦身一摇,将所有的责任推掉,这世上不乏这样的人。但他没有这样做,整整十年来,他背着那个沉沉的壳像蜗牛一样在南方的天空下飘泊着、跋涉着,一路足迹一路酸辛、一路求索一路执着。近日,记者采访了他,他平静而低缓地叙述着,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他跪在枯草凄凄的母亲的坟前,哽咽着说:“娘,我一定不会让这个家塌下去的!” 段作文说,他小时候就是闻着家里那常年不断的中药味长大的。他母亲是痨病壳子,一年四季咳嗽不止。家里有三个老人,爷爷、奶奶,还有一个断了香火的二爷,像一个敬老院。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二弟4岁的那年一场脑膜炎双目失明了。一家8口全靠做瓦匠的父亲撑着,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没有闲过一天,超负荷的劳累使他的背过早的驼了、发过早的白了。几乎从懂事的那天起,段作文就有一个想法,就是考上大学彻底改变这个苦难家庭的命运。 1993年7月,段作文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四川某大学,但母亲恶化的病情断送了他的大学梦,他含着热泪将那张录取通知书撕了,他知道,已长大成人的他的双肩上将托着全家人的责任,他要赚钱为母亲治病。不久,他一个在福建省石狮市打工的初中同学来信了,说已经帮他觅到了一份活儿。从此,他就踏上了长达十年的打工之途。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打石场凿石头,打石场座落在石狮市郊区的一座大山深处,“鸡叫上山,鬼叫下山”,两头黑。工资是按日计算的,每天15块钱,碰上天阴落雨的时候不能开工,他就蜷缩在破烂不堪的窝棚里想远在天边的家,及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亲,想到极处,他就用满是血泡和硬茧的手抖抖颤颤地写日记,写着写着就流眼泪。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段作文都要跑十几里的山路去邮局把钱寄回家。他每月一般只留20块钱可零用,有几个月他居然分文未留,平时省吃俭用到不能再省的地步,他知道,他每省一分钱也许就可以多增加一分治愈母亲的希望。 4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写信告诉他,母亲的病已经脱离危险了。捧读来信,段作文欣慰地笑了,他合计,再好好地干几个月,把原来给母亲看病借的那些账还掉,春节时就可以回家看看了。 谁知道两个月后打石场竟因生意不好垮了,段作文只好辗转到了福州市的一家小型塑胶厂,工资低得可怜,5块钱一天。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就全泡汤了,秋天过了,冬天来了,眼睁睁地看着春节又临近了,到处都是背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的行人,而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也就只好把回家一念熄了。腊月二十一那天,刚发工资的段作文除留了10块钱过年外,把剩余的钱全寄回家了,这些钱是足够给家里过一个“肥”年了! 一转眼又是三个多月,1994年5月26日那天,好久未收到家里片言只语的段作文收到父亲来信,信上说,母亲已于4月18日那天去世了!父亲写道:“你娘临死的时候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孩子呀,她是不放心这个烂摊子呀!”段作文只觉得天眩地转起来,心如刀剐一般。父亲又接着写道:“你娘交代了,怕花钱,叫你不要回来,家里就没给你发电报。”一同寄过来的还有一张办母亲丧事所欠的债单,共有2000多块钱,写着一摞儿名字。父亲在信上写得很明白,叫他赶紧赚钱还掉这些债,一笔笔地寄回来。 收到信的那天,段作文只觉得恍恍惚惚的,眼一闭就能看到母亲那憔悴的面容。但班还是要上的,一个闪忽间,他的右手的一截小指就被机器吃掉了。他举着那半截短坨坨的指头给记者看,眼中无限悲怆,说:“当时我一点痛觉也没有,看到指头流血了我才知道断了。我这辈子感到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她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一直在患病!” 趁工伤病休的那段时间,段作文重新去找了一家打石场上班了,虽然工厂上班活儿不累,但工资太低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掉那些债务,就是做牛做马,自己也要赶紧把债还掉,去母亲的坟头拜祭一下,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1994年11月份的时候,段作文终于把家里所有的欠债一笔笔地偿清了,踏上了归途。回家的那天,下着小雨,走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父亲正在菜园里挖红薯,父亲穿着蓑衣,一锄一锄似乎很吃力。一年多不见,父亲的背更驼了,两鬓银霜,他连忙跑过去,叫了一声“爹”。父亲的锄头凝在半空,回过头来,好半天才应了一声,眼睛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父亲真的已经老了! 他挑着一担红薯回到了久别的家,冬意萧瑟里,那几间茅房是如此的凋敝孤寂。已长到他胸脯高的三弟闻声跑过来,抬起脸说:“大哥,娘死了!”泪就顺着他的脸颊长线短线地掉了下来。 三弟拉着段作文来到了屋后半山岗上母亲的坟前。这时候,瞎子二弟也已经摸摸索索地上来了。三兄弟抱头哭成一团。坟头长满萋萋枯草,一阵风吹过来,飒飒地响,如哀鸣、如痛哭。他重重地跪了下去,哽咽着说:“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这个家塌下去的!” 赶走了瞎子二弟的女人,他愣坐在自家房子前抽烟,烟雾朦胧中,他想起那个走了的打工妹。 1995年春节后,段作文跟着一帮搞建筑的老乡来到了广州芳村,成了一名建筑小工。较之在福建打石场的工作,这活儿确实不错,工资也有20元一天,他感到很心满意足,像驴子一样的任劳任怨地做着。但不久他就发现原来自己进了一个“恶窝”,不但工资没得发,活儿不常有,一歇就是十天半月的,而且,工头还不准大家辞工,要辞工可以,工资分文不给。工地上养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保安,谁想讨工资,就把你打得头破血流。 家里那么多双嘴巴可是天天在“等米下锅”呀!没办法,趁着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段作文连行李包也没带,只揣了一张身份证,爬了一辆货车,逃到了深圳龙岗,那里有他一个老乡。 谁知道刚出“狼窝”,又进“虎穴”,这里也是一家“恶厂”,不但工资只有200多元一个月,而且常常不发工资,一直喜欢舞文弄墨的段作文就在宿舍的墙壁上张贴了不少发牢骚的纸条,还为此去劳动管理站告过状。但最后的结果是被炒了鱿鱼,而且整整四个月只领了300元工资,其它的均被巧立名目地扣掉了。 就这样,很快一年就过去了,回首看时,居然除了自个儿赚了个半饱之后,一无所获。他回忆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一年是怎么熬出来的,好多次,我都快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了!我的要求很低,只是想靠自己的体力赚几个辛苦钱,但就是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无法满足。我真的很需要钱呀,家里老老小小的那么多人。我不知道这种生活何时是一个尽头,但有一点我是很坦然的,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挺下去,好活歹活我都得活,否则,我那个家就会垮下去了!” 雪上加霜的是,1995年冬天的时候,父亲来信说,说是为二弟将来着想,他给二弟领养了一个11岁的孤儿,吃穿住用上学都在他家。段作文虽然百般不愿,但想想父亲这也是为二弟好,也就默认了,只是写信给父亲,叫二弟去学算命,以备日后养家糊口。 接下来的三年,是段作文人生中“意气风发”的一段时间,也是他整个家庭“脱离苦海”的一段时间。他在观澜一家公司从普工被提升到了仓库送货员,工资也上涨到了近1000元一个月。他每个月都雷打不动地将钱源源不断地将钱寄回家,1997年的时候,父亲推掉了原来的茅草房重新盖上了几间青瓦明堂的瓦房,还添置了一些床帐被窝、箱柜家私。父亲也开始为他的婚姻大事做准备了。 这时候,段作文算是“事业爱情双丰收”了,他有了同居女友,一个长得靓靓的河南妹。女友虽然很喜欢他,但她也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她家里却不愿她嫁到外地。他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要两相情悦,家里怎么能管得着呢?现在家里房子也盖好了,再拼命地赚点钱,前途应该还是一片光明的,他想。 1998年上半年的一天,女友睡觉时从双层铁架床的上床摔到了地上,摔断了一条胳膊。段作文原以为厂里可以报销一部份医疗费用的,谁知道厂方以他们是非法同居之名分文不报,前后历经了好几个月的治疗,胳膊虽然治好了,但用掉了段作文近7000元钱。不久,女友提出回一趟家,临别依依,谁知道这一走女友再也没有回来了!望穿秋水的段作文每天都在等,他甚至作好了去一趟河南的准备。 就在这时候,家里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原来二弟学成算命之后,就在四川广安县城摆了一个算命摊,由于他伶牙利齿,“财源滚滚来”,一个姓邓的下岗女人便迷上他了。邓和丈夫双双下岗,养着一个女儿,家境十分贫寒。她年纪比二弟大十几岁,她缠上二弟是有目的的,不过是想榨二弟的钱。她还向二弟承诺,说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儿子承其后代。初尝到女人滋味的二弟显然“利令智昏”了,一味投其所好,两人就在县城租了一个小房间“双栖双宿”起来了,不但把自己所赚的钱全部上缴,而且还跑回家里将段作文以前寄回家里的一点钱全搬出来了,父亲若稍有不愿,二弟就以死相逼。还有,这时候,父亲原为二弟领养的那个孤儿开始跟一些当地的小混混混在了一起,经常偷鸡摸狗的。 刚刚稍微有了一点起色的家境一下子就堕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父亲根本就无法控制局面了,所以,他写信过来叫“一家之主”的段作文赶快回家处理这些家务事。 这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刹时把段作文震呆了,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像蚊子积血般地存了钱使家境摆脱了困境,到头来却如此结局,若是二弟就在眼前,他真恨不得一掌劈了他!再加上女友一去无踪,心意萧疏的段作文真的感到好累,他决定回家一趟好好休养一下。于是,1999年10月,已经又四年没回家的段作文辞工回了家,想尽了一切办法赶走了那个吸血虫般的女人。 在家的那家时间,段作文常常坐在没有一个女人的自家房子前抽烟,烟雾朦胧中,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河南妹。但想着想着他也就想通了,自己这样的家境,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拉吗?走了就走了吧,自己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重振家园”。 父亲死了,以后最大的事就是送 三弟考大学,倒插门了的他背起了两个 壳:一个是自家,一个是妻家。 一切都像画了一个圈,终点又回到了起点,重返深圳的段作文又陷在了谋职艰难的困窘之中,就在他睡涵管、钻桥洞,整天想着如何到老乡那里借钱度日之际,2000年春节前夕,他收到了原厂一个老乡转来的家里来信,信是三弟写过来的。其时三弟已经上初中了,他一直把大哥视作家庭的脊梁。三弟他告诉段作文两个不好的消息:一是爷爷一个月前去世了,办丧事欠了近4000元的债务;二是二弟又跟那个女人“和好如初”了。那一夜,段作文第一次有了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从来滴酒不沾的他破例喝了一瓶小五滴香,然后躺在一个废弃的工地上酣然大睡了一场。 酒醒梦醒之后,段作文进了一个电车培训班学了电车,这本是女孩子才做的事情,但这时候他真的别无选择了。遥远的家是背在身上和心上的一个沉甸甸的壳,就算最苦最累最下贱的活儿他都必须做下去,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家里所欠的债务全部还清。 不久,段作文就“考”进了龙华镇一家很小的表厂,工资计件,多劳多得。男人踩电车就像猪八戒拿绣花针一般的,刚开始几天,他的那双满是茧皮的手指被那尖尖的缝纫针刺得鲜血淋淋的,而且,车间的许多女孩子都拿他当取笑的对象。但不久总算“驾轻路熟”了,在“嗡隆隆”的电车的轰鸣声中,他从早踩到晚,从白踩到黑,一针一线之间,他就像一个爬行城墙上的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前,当然,那城墙就是他家所欠的债务。 将近两年的时间,他终于把全部的债务还得差不得了,而且,这时候,他利用工余时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积憋在心头的愁绪就像春蚕吐丝一般地吐了出来,发表在南方的一些打工杂志上,他重新看到了生活的曙光。心想,再熬几年,或许就可以“卷土重来”了,家庭、生活和爱情。 可是,厄运总是那么如期而至,2001年9月19日,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因劳累过度多喝了几杯跌打酒竟中酒死了。噩耗到来时,正是段作文工厂效益最差的时候,举厂待料,他一个月才能拿到200多元。幸喜他平时人缘挺好的,在连车费都难以凑足的情况下,他厂里的老板及同事们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捐了他2000多块钱,他这才心急如燎地回到了家里。 由于家里没有一个料事的人,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的尸体已经发泡了,连棺材都没有准备。段作文悲痛之余,就四处向上邻下舍磕头作揖请人帮忙,白天他四处奔劳,晚上则一个人坐在父亲的柩前守灵,整整守了四个晚上,他片刻也没有眨眼。 父亲下葬了,为办理父亲的丧事,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全变卖一空了,拉下了3000多元的债务,他向那些债主许诺说:“你们放心,我说到做到的,我出去打工还你们!”那些人都知道他的脾气,一句话硬话都没有说。 这时候,有亲戚向段作文建议,说城东有一家子准备招个上门女婿,要求小伙子忠实可靠的,他们愿意牵牵线。想想自己都往30岁的坎儿上奔了,他同意去看看。女方家距段所在的山村有百几十里路,三间茅屋,连电灯都没有点上,那女孩儿倒是长得面目清秀的,一番相亲之后,双方也就订下了婚事,女方的父亲很直率地对段作文说:“我和孩子他妈都是地里刨食的人,这个家就全靠你了!” 按照女方父母的意愿,段作文先带女孩子到深圳打几年工,赚点钱把旧屋翻一下新就结婚的。而此时的段作文深深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三弟刚考上了高中,一年学费下来要几千块钱,这一摊子又驮上了,但他根本就没有退路。 几天过后,他就带上女友坐上了来深圳的车。临行的前夕,他特地找三弟谈了一个晚上的话,他郑重其事地对三弟说:“你放心,大哥虽然招到别人家去了,但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就安心读你的书吧,我一定会圆你的大学梦的!” 返回深圳后,段作文和女友都进了原来的公司做针车,把原来住的那张床买了一张床帘隔了一下就变成了他们的“新家”。每月发工资后,他就把工资分成两份寄回家,一份寄给“妻”家,一份寄给自家。有了一个女人在身旁,再苦再累,他也感到有个盼头,上班时踩得电车呼啦啦地转,下班之后还要爬在床上写点东西。就是在这样的艰苦的生存环境下,段作文的一些文字开始在一些打工杂志上连连发表,他以其自己为蓝本的一些文字深深地打动了不少读者的心,他不仅仅是在诉说苦难,更多的是在诉说他在苦难中的成长。 2002年9月份,略有积蓄的段作文携女友回她家摆了结婚酒,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12月下旬他又重返了深圳,两件喜事让他做梦都发笑:一是她老婆有了;二是他三弟的成绩特好,每期都是全年级的第一名,后年考一个大学应该是小菜一碟。不过,他的目光中马上又露出一些忧虑,这样一来,他的肩上的担子可能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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