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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3年5月28日
关于山魂的四个环节性非理性思考
中箭的猪


    其一◎山与梦

    ……一看到山,便必做梦;一做梦,便必看到山……

    一
    每一个春种与秋收,都必然赶赴那儿时的山头,去探视那儿时播下的种子,——带着永恒的希望;
    每一回伫立于那埋种的悬崖,遥望着远天即逝的白云,便必有一股原始的欲望冲动地在血液中急流,直似欲将自己带飞起来,去追赶那本沦落天涯的白云,——脚下,是苍白而灰黑的乱岩。

    二
    酷烈的炎夏,必然专赶那人骑人的晌午,在乱山丛中奔驰:我要亲身体验——头顶冒着蒸蒸热气,胯下骑……不,脚下踏着自己的影子,有何等的威武醇香,而值得大人老爷们乐此不疲。
    倘若此时下起暴雨来,那是最好不过。因为我可以借机会令适才发热的头脑清醒,然后,与这些天国来的无根水一起亲吻大山、黑土,吻掉那些苍白、那些灰黑……

    三
    面对着并感觉着满山遍野的绿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便觉得脚下的岩石在颤动,并且越来越剧烈。因为岩石下正奔腾着汹涌的熔岩。这种时候,血液里的那股原始的野性也似为熔岩熔化因而有了更大的力量,整个躯体便似要炸裂;眼前,那绿的减少便成了血腥的增多,绿的加淡便成了血腥的浓缩。于是渴望那微风能够刮起漫山的枯黄成为吞卷天地的狂风去猛烈扑击大山的坚壁去疯狂钻凿岩石的罅隙……

    四
    总忘不了,神秘的祖先——自大的夜郎人气吞河岳的狂言。于是,立在参差的乱石上,仰视蓝天,便觉整个天之蓝均属我所有;然而,我是立在石头上,说大一点,是立在山上,但是,正因为如此,我要将这石头砸碎、将所有的山砸碎,以便地底的熔岩完全喷泻出来。那时候,天将不蓝,山将不绿;无所谓云,也无所谓泉;更无所谓梦。而梦也不成其为梦。

    ——则山也不成其为山。——



    其二◎山与缘并情

    永远不会忘记:家乡那被岁月镀成苍青的岩石;永远不会忘记:从那苍青里读到的沉默。
    清晰的记得:朝晖中蹒跚学步的小脚丫在岩石上留下的温热缓缓溶入晨风;清晰的记得:映衬着歪歪斜斜的小脚印,父亲坚实有力的脚步在岩石侧下方瘠薄的黑泥地里密密地延伸。
    那时候不知道:天边初吐的一抹红霞积淀了太多的血色;那时候幼弱的心灵只是颤抖:山中的旭日脚步太沉重。
    那时候——
    在黄昏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中,小小的耳朵只顾谛听山岚消散的声音,却丝毫不知道谛听的是万古的天籁;远近的山峰各以不同的晨韵闯入没有内容的眼帘;饥渴的鼻翼不顾鼻尖微凉,贪婪地集中着山间云露蒸腾而成的清风;丛丛绿草,带着沐后的清新,散发着爽心的清香……
    那时候——
    一声粗犷的吼唱震动满山的绿草,随着雾气徐徐飘散向四方;成年的,童年的心中各响起一缕似从不可测之域传来的箫音,渺渺、浩浩,却又切切、幽幽,如撩动面颊的风自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苍青的岩石却依然无语。
    那时候——
    空白的心灵好奇地吮吸着山间的一切,正如父亲以醉酒般痴迷而又锥子般锐利的眼光阅读那篇黑土地。
    那时候——
    苍青的岩石,沉默着阅读这一切;在沉默中,只有历史能够觉察:它的苍青又深了一分;也只有历史能够感觉到那山般屹立在黑土地里的汉子眼里,更痴迷、更锐利地透出一缕无语的泣诉!——而那空白的心灵,正好奇而贪婪地阅读着这一切……
    永远不会忘记:大山苍青色的沉默。



    其三◎山与依恋并离别

    出生在大山的怀抱里,成长在大山的犷悍中,从小,就对大山有着难解的情结。后来在高考填报志愿时,选择了湖南。当朋友问起为什么要走到说话跳舌头的星城,我微笑致答:因为山,因为难解的山之恋。
    是的,从小到大,大山的深沉和粗犷,大山深处数不完说不尽的故事,让我激动,让我静默,让我沉思,也让我常常爆发阵阵野性的大哭和大笑……
    还记得,在儿童时代,就不顾父母家人既忧且怒的劝告、硬的软的阻挠,整日与伙伴在山上捉迷藏挖地瓜掏鸟窝捕小蛇,有时候还特别挑一面陡峭的山壁比赛爬山的力量和技巧,而置父母的告诫和山崖的危峻于几声稚脆而野性的呼喝外。那时候,小心灵中对那黑的白的灰的青的山壁充满了好奇和膜拜,太阳升起和太阳落下的光辉投在苍老的山壁,便惹出一眼的单调和丰富。真想不到,幼嫩的心灵居然能装下如此复杂的感觉。
    后来渐渐长大,对山的依恋慢慢的不再是单纯玩乐的趣味,而逐渐增添了思索山风感悟山势膜拜山的气息的内容。对在山上贫瘠的土壤里播种急切希望的父老,曾经失掉儿时的膜拜而一度充满着一种恐惧的憎恶和怜悯。那些日子里,对着满山的焦黄和枯索对着遍山的锄犁和火堆对着一山的危峭和固执,我抑制不住地诅咒大骂抑制不住地痛哭流涕……是大山让我迷惘、烦躁,同样也是大山让我欣喜、平静。就是在山色的苍老在山坡上父老躬耕日月的身影中,忽一日——其实有谁知道这一刻实在是山头千万个日起日沉后的黎明——我在山岚雾霭间看到山风从山穴中喷卷而出看到父老在山道上蜗行的身影沾满一身的晨露看到山野间粗犷剽悍的汉子在姑娘和妇女毫不掩饰的柔情中凝望山外朦胧的世界,我于一瞬间深深感动,情不自禁伏倒在干燥的山泥间对着山石失声痛苦,而任由几只归来的燕子清鸣着落在身后那株瘦矮的小树上。
    就是在这样的又一个黎明,我从山脚的三岔路口挥泪告别父老告别村人告别家山坐上驶往远方的客车,在车窗外急剧后移的山影间下意识地搜寻曾疯过狂过跑过走过而留下的身影和足迹,却读到一腔忐忑而激动的心绪,那心绪里浅溢着淡淡的欣喜。我潸然泪下;山风适时探进窗来,拂过我的泪靥留下了我的思念……
    当我坐在火车上进入湘楚地界,从车窗的方口中看到陌生而熟悉的山形山树山色山影,那一刻,我大笑着泪流满面。我知道,我将在同一个山域啜寻甘泉聆听天籁。



    其四◎山与守望

    我是群山环卫的黑土地孕育、生养的。但是现在我要在山外的风中审视、同时膜拜苍莽群山间的这片土地……
    我的审视也许肤浅,我的膜拜却是绝对深刻。
    ——题记


    作为山的儿子,我深深知道孕育、生养我的这片土地有多么富饶,同时又有多么贫瘠。在我还不厚也不长的岁月履历中,清晰地印记着大山母亲泣血的沉默和呼唤。永远不可能忘记,记事以来,无数个黄昏,有意无意间,山里人总在遍野的夕晖中没来由的迷惑,不知道是该消溶入亘古的山岚里呢,还是任山外的风吹皱满身盐碱积淀的古铜辉芒。然而,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大山深处深远的呼唤和执着,正是由这种迷惑以及迷惑中的行进所铸就……
    令我清晰的意识到这种呼唤和执着的,是一位很普通的山里农民。他和别的山里人一样,头发在平日总是略显凌乱,告白着山里人对仪表的不经意。精瘦的身躯,随便往哪一站、一坐、一躺,都自然流露出一种挣扎于生活的淡淡疲倦和对疲倦的不在乎。略陷的眼睛和高凸的喉结一如所有终年劳作的农民,让你在强烈的不谐感中油然憬悟生命的原型,而明白那眼睛里终年不褪的风尘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姓张,是我在一个雨后的初晴天特意与一个朋友去认识的,我跟着朋友叫他“表哥”。本来,表哥的一切是那么的平常,和我自小接触的农民,在这些特征上,是完全相似的;然而人总是对身边熟悉的一切漫不经意,——在长久的苦苦寻觅后探访到的“幽胜”原来就在身边,这是多少小说多少哲人不厌其烦说了又说的不破真理;我不幸也重复了造物的这一弄人逻辑。所不同的是,我的此次寻找并非有意于后来的收获,虽然这收获是我此前一直的求索。最初吸引我的,是朋友描述的表哥精湛的二胡技艺。
    朋友是个音乐迷,尤其迷于乐器。他的笛技本来已经让我千分叹服;但他却对我的溢美不屑一顾。他常说,要是我听了表哥的吹奏,我肯定会笑自己少见多怪,没有听到过真正的笛声。这已经让我万分不服;而他居然又说,表哥的笛子比起二胡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于是不由将信将疑,好奇心被最终调动。见我意动,朋友很得意,就适时说了一个表哥的故事。他说:

    表哥前两年闯过温州。第一个月的工资寄回家一些后,就买了一具二胡,从此摆脱了借二胡和自制二胡的历史。表哥打工的工厂前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湖那面是一片小小树林,每个黄昏,夕阳就在一湖的嫣红中缓缓沉进树林,惹起正好下工的表哥一腔惆怅的壮美。于是表哥常抱着二胡坐在临湖的一块青石上边拉边唱,拉清了工友们红肿的眼睛拉静了林里嘁喳的小鸟,最后拉醉了工厂老板的千金。但是表哥在山里已有家室,主要的,表哥有那么一丝山里人在城里人看来可笑到顽固的忠贞,而且表哥喜欢的是山里妹子羞答答的辫子火辣辣的飞眼而不是城里小姐大胆的温柔温柔的大胆。于是在又一个夕照满湖的黄昏,表哥拉着二胡在青石上长发披肩的女子默默的注视下随着夕阳一同隐进树林……

    我原本对这故事存疑;但是故事中如画的背景让喜欢无病呻吟的我心动,我于是决定见一面这位表哥。在一个雨后初晴的中午,我就跟朋友一道出发了。
    沿途的山水与我生活的小镇相比,险奇不如而青秀有加,让我奇怪怎么两地相隔才几十里,而酷爱山的我竟然许久没有注意到,亏得此前还来过一遭呢。在路上碰到熟悉已极的幼童骑牛,我心中竟也泛起波波感动。于是与朋友一起指点江山,大发豪言。
    就在这种为秀美山水激起的豪情中,见到了这位被朋友渲染上传奇色彩的表哥,并听了他的笛子和二胡。笛子果然比朋友高明多多,让我大声叫好;然而听奏二胡时,长时间里我一声不响。我实在无话可说。至今我只隐约记得有几丝弦音似乎属于《二泉映月》,其他的,就叫不出名字了,更不用说分别是什么曲子了。因为我对音乐的兴趣从来都只是一种随意,而且生来五音不全,更兼鲁钝,曾创下学笛一月只取得偶尔吹响一声的惊人成绩,所以对音乐缺乏天赋缺少实践的热情,即便《二泉映月》这个激动多少音乐大师的名字也是在一次偶然的阅读中不经意看到并因其创作者的遭遇和特别而记住的。但是这次的乐音,即令对音乐如琴前之牛、箫前之马般劣顽如我,也深叹佳音。二胡声音时而低回,时而高扬,更时有许多我所不能形容的变化;低回时其清晰如松涛轻起在静夜之时,其模糊如素纱柔摆于薄雾之中,高扬际其繁密如鼓响千军,其舒缓如拳走太极,再加上许多我所不能描绘的神韵,使人听到动心处有一种酸心,享受优美时感受到沉重的苍凉,但是优美恰是缘于对愁苦的倾诉,苍凉则于中自然地透着平实的安宁。我深深体味到了那略显沙哑的胡琴声音里的哀愁和满足、苦闷和适意、郁闷与畅情。此前我从来没有想到如此矛盾的人生体验——或说人生态度——竟会如此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我于一瞬间明白了朋友讲故事时玩的小把戏,那个黄昏的风景里,工厂老板的千金,有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抹胡琴苍凉的悠悠忽忽确实响了起来;又或许,她确实醉了,却不是我以为的那种醉,她确是怀着情意送走过一个拉二胡的庄稼人,但那种情意绝非情爱小说中的呻吟。这种醉,是一种对豁悟于人生的普通人的敬爱和依恋,这种情意,是对一种让人心气凝定的音乐的崇拜和感激……而拥有这种音乐、能酿出这种醉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不由再度细细打量表哥,尽管已经打量过了,已经见过面并正坐在他的对面。我看到了什么呢?他的一切是如此平常而不显眼:略显泥黄的白衬衣,松松地抄进长裤里;袖口卷到胳膊上,露出黧黑的臂肘;唇上两撇显然只是随意修剪的胡子,向两边略略上翘;引人注意的只是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忧郁的专注,却又同时有一种豪迈的飞扬。这就形成了一种扎眼的和谐,尤其是在袅扬的乐声包围中。于是平时没有特别注意到的,那一刻都扑入了眼帘:疲倦和对疲倦的不在乎,无奈和对无奈的不在意,写在布满庄稼泥色的脸上,写在飘着庄稼泥味的发间,写在镀紧山里风尘的眼里。
    一瞬间,我深为震撼。我想起这些令我怦然心动的东西其实在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邻居二伯、邻家大嫂……的身上一直都无言地存在着。他们默默耕耘在瘠薄的土地里,关注着山外,又拒绝着山外,自觉地到外面了解世界,却又疑虑着反复核实。他们引进了薄膜育秧等技术,然而采用之前有过长久的观望和犹豫……这不能怨怼他们。面对着山外翻腾的喧嚣,他们有理由保持沉默。值得欣慰的是,他们在沉默中以他们的方式谨慎地、同时又是大胆地、有保留有步骤地敞开了山门;这在整个世界的发展中也许太过缓慢,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但是他们有他们祖辈的积淀,有世代大山的浸润,有他们做人的原则处世的态度。他们也许困陋,却绝不浅薄,绝对比许多所谓的明白人深厚得多、深沉得多。我们说要帮助他们;但是据我看来,我们首先应该学习他们,我们的帮助里不该缺少了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东西。
    我不由想起了还是孩童时代,在赶场天见到山上的苗族草药人穿着沉重的麻纤维彩裙在街上摆摊,摊上全是连镇上老中医也大半叫不上名字的“怪药”,有见过的、没见过的植物的根、茎、叶、花、果、皮,也有知名的、不知名的风干了或泡在酒里的小动物。他们治病都很有效,尤其是对风湿等常见然而又颇费功夫的病和偶尔一些山外已经确诊了的绝症,更是立竿见影。收场时他们就买上一些对镇上人来说平常不过而在他们看来却是宝贵希奇的小玩意。他们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们的药对镇上人来说更希奇更宝贵。后来他们陆续有人迁下山;现在没迁下来的来镇上也常改穿市面上常见的轻便衣服,而卸下了沉重的麻纤维彩裙……
    我的眼前闪电般浮漾过这一连串画面。在那一刻,一种感动充溢了我的心灵、拉长扩壮了我的身躯。是的,感谢表哥,是他用音乐把大山深处沉默着的执着和呼唤生动、有声地凸现;但是更应该感谢父老乡邻感谢山里的人群,是他们在岁月长河中延续并充实着大山深处的沉默大山深处的执着大山深处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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