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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3年5月21日
庄户戏
王君夏


    还没进腊月门儿,心里就痒痒了。咋的,今年不呼隆啦?正想着,街上就有了锣鼓家什响,一听那点儿,正是庄户孙出南门:呛咚呛,呛咚呛,呛呛咚呛以咚呛;打咚太,以咚呛, 呛呛咚呛以咚呛…….哈哈,排戏啦!
    地方嘛,也不讲究。场院屋,大队部,只要有空闲地场儿就成。生起一把火,点上一盏灯,十几个人一扎堆,哐太哐太,里格楞格儿,哎,这戏就排起来。平日里拿惯了镐锨大镢,今日里舞弄起棍棒刀叉,平日里只会那耕耩锄划,今日里咱也来描红绣花。“老戏母子”一字一句教得仔细,“小字辈儿”一招一式学的上心。哪儿错啦,劈头就骂:“脑子长腿上去啦?不学拉倒。”学的真了,张口就夸:“嗯,心眼儿不少,灵精着哩,是块材料。” 火堆里埋了地瓜土豆,一回儿工夫,香味直钻鼻孔,怯怯地拿一个,算是敬教戏的先生,回头再拿时,就听扑通扑通稀里哗拉吱吱嘎嘎,一伙毛头小子象一窝老鼠样钻进来,三下两下,灰飞烟灭,哪里还有什么地瓜土豆?扑通扑通,是看热闹的小子从窗台上树枝上跳下,稀里哗拉是踩的胡秸草垛嘎吧响,小子们一使劲儿,这门儿就吱吱嘎嘎地开啦。抢了土豆地瓜,却并不走,一个个排在有光亮的地方,等教戏的吃。然后,装个听话的孩子,忙着重新生火,又把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豆子花生埋在火堆里,腆着个小脸,朝教戏的咧着个嘴笑:您好意思撵俺?不好意思正好,俺要的就是这个。一来二去,也能唱个“清明佳节三月三”或者“问俺家来家不远,离城十里张家湾”之类,拿腔拿调,让人疑心他很在行。也难怪有蹲点女干部说:就您村儿,连狗叫都曲曲弯弯柳腔调!
    到了正月,那戏就真开场了。几天前就有人满街的打听,唱什么唱什么,是不还那几块老戏?年年倒腾,唱个什么劲!说的在理,就那么几块老戏,真没有什么新新景儿。垫起个土堆,四下里浇几根粗桩,横几块木头板,几块大布那么一围,台子就扎起来了。小孩子不明天就去占“窝儿”,占“碾儿”,一块滑石划个圈圈画个框,跑马占地一般,这就是咱的。你要进来不要紧,得好好商议。说话的当儿,锣鼓家什可就响了。不过,戏并没有正式开张,这叫催台。你再看,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姑娘,新媳妇,老嫫嫫,老头子,当疃的,外村的,刮豆叶一样,呼呼的往前拥。挤的个卖糖球的倒了车子,擎着个糖球串乱晃荡,捏面人的手捂着摊子往后退,胡通一下又回来,那个卖甘蔗的,人都被拥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甘蔗捆越来越远。真正开戏了,人群反而平静下来。卖甘蔗的数一数,竟是一根没少。那些一开始嚷嚷不看戏的,随着锣鼓家什点儿来了,可是没有好地方。那就只有往后靠,看不见戏台可以看人后脑勺。
    戏可是真开场啦!先出谁再出谁,什么情节,什么唱词,那是滚瓜乱熟。台上一走步,台下就喊错了错了,刚刚一亮嗓,台下就喊好好好啊。若是新手,保不准一紧张,这词就忘了,台下就一起给续上,还是接着继续唱。有一个演《钥匙记》的舞生玉昌,一上台,一个骑马步:催也马!紧锣密鼓,疾步如飞。不想因搭台子的板与板之间缝隙太宽,一脚踏到台子缝里去,拔也拔不上来,那边锣鼓家什催的又急,情急之下,大叫一声:啊呀,陷马坑!只好蹲下,拔出脚来,继续催马。那一年刚下过雪,天寒地冻的,晚上唱《南京》,京郎他花子头张龙三叔赤着个脚在雪台子上罗罗,冻的不行,就点上把小火烤脚,自己编了个烤火歌:“烤到一更一点半,月亮弯弯上了山”,一直“烤到五更五点半,鸡叫三便明了天”,要不是大伙提醒他台戏子都冒烟了,还不定烤到几时呢。小孩子爱热闹,偷偷地跑到后台看化妆,看平常拉弯弯锄的三叔五爷爷,如今也这么出将入相,挺象个人物,再一看,平常挺俊的栓柱,怎么就演了个癞子?回家告诉姐姐,不许再跟他好了,丢人!就没有了继续看的心情,跑到台下去,抠抠大官的鞋跟儿,挣挣花旦的裙摆儿,呵呵笑一阵。看台的二膘急急撵过来,兔子一样蹦跳,一溜烟跑远,找出磕头钱,买甘蔗吃去。这天有点冷,后边又看不见,瞅大人不留神,出溜一下钻到草垛里,来他个老虎大煨窝,顶上蒙着一点草,嘿,暖暖和和,从草缝里望出去,哈,清清亮亮。倦意上来,迷糊一会儿。一睁眼,妈呀,戏早散啦。扑撒扑撒腚,回家。
    泥腿子出身的加拿大老华侨,重病在身,奄奄一息,只是两眼不闭。儿孙辈有懂事者,加急空运磁带一盒,奉至床前。乐音一响,正是柳腔的大悲弓,寡妇苦坟一样,悲悲切切,哀哀婉婉,凄凄惨惨,如怨如诉:“问俺家来家又远……”老人贪婪地听着,听着,终于把头一歪,而脸含笑容,面色平和,眼窝里,两滴清泪似落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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