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孝阳
前些日子,回了一趟老家,月余不曾看一书,写一字,只是沉默。终日闲游,漫步于山林溪河、悬崖峭壁边,晨曦润冠,暮霭沐衣,时有黑鸟破空掠肩划过。冷风几束,于脑后吹过,翕翕然,甘美不能多言。若倦,坐,也卧,随意伸展,不拘四肢。已是冬季,天地肃杀,沉静安忍,亦更见纯净。树枯、草黄、山瘦、水清,其形其状,层层叠叠,其音其声,叠叠层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一念及此,不禁莞然。李杜文章在,光焰万古长?
我喜欢问号。句号决绝僵硬,逗号俏皮少思,省略号卖弄狡猾,破折号故作高深。独问号不然,一段半圆弧,一竖,再加轻轻一点。得阴阳之意,偏要问天问地。天地奥秘,人或能知其然,难知其所以然。人,是一个悖论的存在,也仅问号可解。
脚边有石,因沉默而粗糙,而突兀、嶙峋,间或从山腰裂出,有狰狞之态。何谓狰狞?非四大天王,十八罗汉。泥雕木塑只配高居庙堂之上,啮牙咧嘴,品咂香火。横眉怒目的姿态,只能唬弄愚夫蠢妇。既不能挽狂澜于欲倒,亦不能发清音于九天,徒让时间嘲笑。待得泥塌木朽,虫蚁啮身,顽劣少年,欢声一笑,解裤溺尿其上。何谓狰狞?非匹夫之勇。操白刃击于长殿,刃断人死,便也休矣。刺秦?只怕是为秦所刺。所以,张艺谋拍的那部《英雄》里的无名会心甘情愿被秦王射成一只刺猬。噫,刺猬的造型也真酷。何谓狰狞?非是那一个好大王朝。万箭齐发,逞的非是狰狞,而是残暴。君不见秦二世而亡,自有彼可取而代之人。狰狞之物出于血性,行于天地,摩踵旋顶,万死不辞,悲怆之意,实难多言。 张承志写《西省暗杀考》——血泊里泡着的师傅狰狞,砍了脑袋的竹笔老满拉狰狞,被剁成肉酱的喊叫马夫狰狞,一棵杨下的伊斯尔少年时狰狞,成胡子阿爷了更是狰狞,就连那些妇人们也是无一不狰狞可惧。狰狞所求者,即文中妇人所言: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所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有溪名鳌,石下流过,七曲八折,恍然一风流少年,拳打处生出一片青草,脚踢处卷起一小片沙滩。汀淙水声,清冽水色。二、三个妇人水边疾疾行来,削肩、细腰、丰臀,手白,腿长,各提一木桶,窃笑私语、谑趣打笑、浑不知桶中衣物之重。细眼观去,脸色黝黑,然其体态婀娜,令人惊艳,不觉其面目之平庸。世事当是如此,遂掬清水于手。水极冷,似钢刀刺入,心便随这寒意一丝丝抽出体外,于一圈圈涟漪中自在呼吸。石上已有绿藓,滑不溜手,触之生腻。又看妇人岸边洗衣,白水红衣,份外妖娆。心越发静了。静如水珠,盈盈欲坠。此刻,阳光漫天涌来,让人不敢逼视。却为空气平添了无数香味。鸟语、白云、青草,呜哑有声,啾然鸣来,这水珠悠然坠落,一瞬间,只见着天际那一段半弧,我已了无痕迹。
头顶再一次出现久违的星空,繁星点点,像雨,像石,像一声声呼喊,心为之眩然,目为之神迷。大地凹凸不平。掌指之间满是汗迹。心已潮湿,我因此得窥粗糙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