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呓语
在这个浮华而喧嚣的都市的夜里,竟时常会从某个似乎并不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锣鼓的喧响和极其缠绵婉转的越剧唱腔。这声音将我的记忆带回了童年的那所学堂。 我于一个文化贫乏的年代降生在一个清贫的农民家庭里。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不认识别的字,父亲只念过小学三年级,后经练习虽认得不少字,但他这点可怜的知识根本谈不上能给我多少文化启蒙。 一个夏夜里,四邻们一起坐着乘凉,母亲说到秋天要送我去念书,我一时却惶恐起来,我说我字都不认得一个,怎么念书,会被人笑话了去的。后来,我这个惶恐变成挂在村人口上的笑话,我每年回次把老家,人们会笑说,瞧,当年说一个字不识不敢上学的人现在都成了教人认字的老师了呶! 那年秋天,我晃着个豆芽菜般高又瘦的个儿坐在村小学堂教室最后头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 说那是个学堂,不如说是一个多功能的庙堂更合适,它呈长方形布局,北面大殿庄严地供着菩萨,正对的南面是个戏台,两边厢房,一边各两间。这四间厢房的用处是极其巨大的。它最大的功用是做我们的教室。虽只有四间房,但聚集了三四个村的学龄儿童。地方虽小,年级俱全,教室不够用,人数少的年级艰苦一下,挤在一起上课。假期里,那几间教室里的课桌挪一挪,腾出两间房就能给村里当仓库储粮食用。现在,菩萨还在,村小早撤并了,教室成了村老年活动俱乐部。 当时的年景不是很好,农民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咋样,可是正堂上供着的菩萨的日子却过得很是滋润,日日香火不断,供品丰盛。菩萨们虽是仙,但长得并不美,大多面容可怖,只有几个类似于主角模样的稍慈祥些。但我们似乎都不讨厌它们,课间,有胆大而调皮的同学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跟菩萨分享一下供品,更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爬到菩萨背后捉迷藏,而我呢,总是睁大好奇的眼睛惴惴地于大殿门外向里微探着头,揣摩菩萨们那奇怪的神情和着装。 到了某某菩萨的寿日,村里是一定要举行各种活动来庆祝的,因为我们是托了菩萨的福才有学校可上学,于是菩萨的寿日若赶上学期中间,学校就必定放假,于是我们都乐昏了头。在不更事的我的眼里,那是段极不寻常的日子。不寻常的表现很具体,首先是香火空前地旺盛起来,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赶来为菩萨贺寿,那祈福的红绶带挂得到处都是,颇为壮观。然后是冒出很多道士,八仙桌溜溜摆起来,道士们穿戴整齐锣磬敲起来,祷词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甚至有时会正经八百地舞起剑来。 这道场中有一个名段,我不知道“学名”怎么称呼,但那时每将到上演这一幕时,村人便奔走相告说,看“割肉”去。这割肉一场据说是体现道士功底的关键道场,通常由“大腕”道士承担。人们把一块长形的五六斤重的肉用绳子串了吊在一根长长的竹竿尖上,外面再套上一个装了两三斤盐的袋子。那道士需且唱且舞地用剑把竿头的肉割下。而人们为了更好玩些,总是把那肉吊得很高,道士需举着剑用力窜跳才能够得着,而又不易一下子就能把肉割切下来,常常是刺破了套在外面的袋子躲不及而被盐洒了一身,于是又重唱重舞一番再行重割。人们在道士略显狼狈的表演中得着极大的兴趣和满足。有较不幸的道士若长时奈那块肉不得,人们于一番观赏之后,会看在他唱舞得认真的份上,降低竿的高度,让他得手。 最为壮观的是到道场高潮时,人们会金字塔形地叠起八仙桌,足有四五个层次吧,然后一个道士于最高的那张八仙桌上做法。每到这时,人们便庄重起来不苟言笑起来,似乎神灵真的要降临似的。而我却一直为那个做法的道士担心,唯恐他会不慎从上面跌落下来,因此头抬得累,心也累。 我怀疑,那融注着原始歌舞艺术的道场是我艺术爱好的最初启蒙者。 隆重的法事收场后,接下来便是社戏了。这又是这所学堂赐于我的另一件重礼,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留下了浓重而生动的一笔,回忆起来,妙不可言。 戏一开唱,庙堂靠近戏台的两间厢房必有一间要做演员演出时的更衣化妆室,另有一间则要做放置道具的仓库。 早在菩萨寿日到来的前些天,村里做头的三五个人便手上拿着纸笔挨家挨户地按人头筹戏钱,边和村人侃着,说这回请的是某某戏班子,某某出戏唱得好,某某角扮相漂亮唱腔动人,等等。于是我便开始数着手指头等开唱的那一天快快到来。 戏班子的到来,对于村里的孩子们来说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我们奔走相告,围着戏箱子团团转。在我的眼里,最神秘的是那班外乡女子,讲着与我们不同的方言,语调那么柔曼,而且个个标致水灵,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有种仙韵。 戏班一来,做头的便要给演员安排住宿。住房宽裕的人家,可能会分到演员住宿的任务。在我看来,那是多么美好的任务呀,可是我家人多房少,根本分不到这样的任务。但是与我隔邻的伯父家每次都会入住几位漂亮的演员,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的失落感。 于是晚饭成为我期盼的时间,因为我知道,晚饭后,伯父院里定会支起妆台,那神仙似的外乡女子便开始高挽云鬓斜插珠钗,涂抹香粉胭脂,画眉点唇。我早早地搬张凳子双手支着脑袋傻傻地看得出神。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珠钗,特别是那美丽的孔雀钗,全用闪亮润泽的珠子缀串而成,孔雀的嘴里通常还衔着一串珍珠,随着头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泛着莹光。还有那些珠花,朵朵艳丽,朵朵娇媚。 离戏开场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是台下已经人满为患了。大人们高声谈笑,孩子们东奔西窜,小贩们把叫卖声喊得一高再高。那时,我的口袋里必定装满了母亲炒的豌豆,占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翘首以待。等戏开场是个痛苦的过程,终于等到锣鼓敲起来了,可是总也敲不歇,终于歇了,可是还有一个折子,那折子一点都不好看,通常是送财宝一类的,一个小丑模样的角色揣着一个大元宝,东送送西送送。要不就是八仙祝寿什么的,也没啥看头。终于正本开始了,我的脖子也酸了,但仍不舍得落过台上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戏原本定好场数的,但演着演着往往就会严重超出计划,一些喜得贵子的,或遇老人喜寿的,或恰逢别的什么值得庆贺之事的,都要借了菩萨的喜庆气氛出钱再演上两场。我呢,必定是场场必到,场场必终,私底下希望这戏永远演下去。 可是菩萨终不能天天寿日,戏总有散场的时候。戏班子一走,我的心便开始失落。现在怀疑,那时的我莫不是爱上戏子了!我被台上人物的扮相所迷,被优美的演唱所醉,甚至那伴奏的二胡和笛都成为我向往的圣物。后来长大了些,兴冲冲地给自己买了笛和二胡,只可惜条件所限,不能求师学艺,虽强自吹拉出一点曲调,终至废弃。 戏班子走了,母亲的床却遭了殃。我召集了一班同爱好的伙伴,趁父母不在家时,以母亲的床为舞台,以床单为幕帘,以枕巾为水袖,把平时收集的绒线和各色糖纸为原料自制的“珠花”插满头,有板有眼地唱起戏来。这还不算离谱,有一次我竟心血来潮,对母亲说我会象戏台上的演员一样翻跟斗,母亲说不信,我说不信你拿出棉被铺地上我翻给你看。不知怎么母亲也被我的天真激发了童心,竟真的从柜里拿出棉被铺在地上,并认真地期待我的精彩表演。可是我当时糟透了,一个也没翻过去。其实那天在学校时,我跟几个死党在农户秋收后的稻秸堆上练过的,也许田软稻草厚,因此胆子大些,所以确实能翻几个跟斗,不料在母亲面前却软了手脚。我十分感谢母亲对我天真的小小支持,于二十年后回想起来,那一幕的纯真,仍是那么的美好! 后来我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本<<越剧戏考>>,里面收集着许多名段唱词,后半部分还有曲谱。我象珍惜宝贝一样珍视这本戏考,认得一些字之后就天天拿在手上赏玩,后来不知怎么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简谱,哼哼唱唱似乎很象回事,为自己博得了个小才女的美名,村人于是在母亲面前预言,说她的女儿会有出息。 不知不觉中我迷上了这文字叙述的故事及这文字表达的意境,于是开始做上了有关文学艺术的梦。 我在这座学堂里度过了两年时间,后来因成绩突出,班主任想给我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于是就帮我转学到区小。后来便越走越远,但是那所以它独有的方式独特的内容启蒙教育了我的学堂却从未在我的记忆中远去。这真是所玄妙的学堂呀,它的外在实体是一座学堂,这座学堂拂去我童稚的无知和文化的蒙昧,而它的内里同时又有一所独特的充满浓郁地方色彩的艺术学堂,这座学堂在我幼嫩的心田上播下了理想的种子萌出了艺术的嫩芽。 那真是段美妙的岁月呀,一路走来,缓板而歌,人自迷醉。
|